他们离得很近，走两三步，再伸出手，李妍君可以很轻松地拍拍他的肩，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坐在这里。

可是李妍君等不了，脱口便叫他的名字，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而又不可耽搁。

“九思。”

九思仍坐在石阶上，听见声音，转身抬头，平静的眼像是一汪潭水，里面是李妍君的身影和一轮明月，亮晶晶的，漾开一片月光。

隔着长廊，李妍君低头望着他，紫裙在风中微扬，步摇的珠串自发髻长长地垂下，慢慢地晃。

“殿下。”他轻轻地回应。

寂静的院子里一震，犹如投石入湖，小片的涟漪惊在李妍君的心里。

“夜里凉，怎么不多披件衣服？前几日还在发热，现下却坐在这里吃风，不想好了是不是？”李妍君嗔问一句，笑着向他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走，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咱们回你房里吃。”

“就在这儿吧。”九思指指天上的月亮，“中秋赏月呢。”

李妍君撇着嘴，显然并不愿意。

外头风露重，九思原本就带着伤，若是再着了风寒，怕是又要再受一番苦楚。

可是九思就这么看着她，坦荡而又直白的，直看得她心底发软，突然便有些动摇，似乎在中秋夜里不看看月亮的确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她想了想，去九思房里找出了一件斗篷，给他披上。

月白色的斗篷，几团墨渍诗意地落在上面，简单而又张扬，很衬九思。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刘昭昭给刘世瑞做了一件斗篷，李妍君瞧着好看，便让人给九思也做了件一样的。

只可惜这斗篷并不厚实，只能在深秋初冬之时挡挡风。九思即便在寒冬腊月里也是一身单衣，自然用不上，因而便闲置下来。

今日有缘，这件斗篷终于见了光。李妍君喜滋滋地觉得自己眼光着实不错，将九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看够了，才伸手将斗篷又拢了拢，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作罢。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分出功夫来打开食盒。

蟹黄豆羹还温热着，盖子一打开便有鲜香飘出来，引得人垂涎三尺。下面是一叠秋葵小菜，葱翠欲滴，火红的碎辣椒星星点点点缀其上，霎时好看。旁边还放了一小碟雪白的桂花糕，几颗桂花落在一旁，小巧而又精致。

“今日菜色都是你爱吃的，可惜我带不走，只能选了几样。席上的竹泉酒也很是清冽，我原本想带一壶，又想到你伤势未愈怕是不宜饮酒。”李妍君放松地席地坐在九思旁边，期盼地等着他的反应。

可是九思默然片刻，淡淡道：“不过是些吃食，平日里也不是没有。今日中秋，殿下实在不必特地过来。”

李妍君被噎得一愣，继而委屈而又愤怒：“谁又招了你？我好心来看你，你竟这样不领情。放肆至极！无礼至极！”

九思像是看了她一眼，却又只是轻飘飘地一瞥，说不好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既不辩解，也不告罪，沉默着起身，直愣愣地跪在她的面前，无声地与她打着擂台。

熟悉的头疼感卷土重来，李妍君生气他不把自己的心意当回事，更气他全然不顾惜着身体，忧怒之间，起身便要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偷偷瞟了一眼。

跪着的人这几日像是瘦了许多，此时垂着脑袋，可怜巴巴的，让人心软。

病中多思，今夜又是中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难免心绪不宁，实在怪不得他。

想到这，李妍君又气鼓鼓地重新坐了回去，别扭着问：“伤口不痛了？还不起来？”

见他不动，李妍君又问：“我今夜为何特地跑这一趟，你当真不知道吗？”

“不知。”九思轻声回复。

李妍君火气一下又冒了头，咬牙切齿地压了下来，死死地盯着他。

啧，怎么办，还是觉得可怜。

她拉拉九思的袖子，有服软的意思，又冲旁边努努嘴，示意他挨着自己坐下。

九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照做。

“中秋夜宴年年相同，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李妍君说了一句，又瞧瞧看他反应。

九思垂着眼，像是在黑暗里研究自己斗篷上的灰尘，整个人都恹恹的。

李妍君不由他自个儿魂游九天，双手扯着他的斗篷，强制他看着自己：“如此没有意思的夜宴，我却年年都带着你陪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有那么一刻，九思看着李妍君认真的神色，有些微微的动摇，想着她这样简单单纯的性子，何苦要逼她。

可是心底的欲望冒了芽，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不，我一定要听你亲口说。

九思捏着拳，摇了摇头。

李妍君有些气恼，像是不信他真的不知道，却又不得不给出答案：“中秋是团圆之夜，我一定要你同我在一起。你和父皇，和泰儿一样，都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闪，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你这次真的吓到我了，就那样躺在那里，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不敢看你的伤……九思，你得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你这么傻，总是被旁人坑害。我也傻，总是连累你。可我真的想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为了我，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好不好？”

李妍君的眼里充斥着恐惧与不舍，眼中浮着莹莹水光。

九思喉头动了动，只觉得自己的眼也有些发热，不由自主地问：“和柳公子在一起后……殿下也和我在一起吗？”

柳仕青？怎么突然提到他了。李妍君不解地皱了皱眉。

“陛下想把你许配给柳公子对不对？”九思问。

“谁给你说的？”李妍君立即反问，一顿之后又觉得这份心虚没什么道理，自己的事情没什么需要瞒着九思的。

她耐着性子解释：“这事我同你说过的。诺国的人想要我去和亲。所以父皇要提前为我挑选驸马，他选好的人就是柳仕青。”

见九思神色不对，李妍君又忙补充：“但是你同他是不一样的。即便日后我出宫辟府，你也是要跟着我一起的。若是……若是你不愿意，想要继续留在宫里搏一个前程也行。我会单独给你准备一个院子，等你休沐的时候，就来公主府找我。”

九思像是全然没有听懂，又或是压根没有听到她的这一番话，只问：“你不想去诺国和亲？”

李妍君被问得一笑：“有谁愿意嫁到别国呢。”

她沉默一会，无奈道：“其实我应该去的。若我嫁去了，诺国或许会和郢朝结盟，届时边界兴许会安稳几年。纵然非我所愿，但我的确是受百姓供奉，理所当然应当偿还。只是诺国毕竟偏远，又要离开父亲，我舍不得……我害怕。”

九思这时倒是听得认真，笃定地说：“我可以带你逃出去。”

“什么？”李妍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可以带你逃出去。”九思强调，“若你真的不愿意和亲，也不必嫁给柳仕青，我可以带你逃出去，天高皇帝远，没人可以找到我们。”

他总是这样，不管可能不可能，总是没有任何道理地站在自己这边，尽力为自己打算。

李妍君眨了眨微湿的双眼，软声道：“你怎么这么好。”

她不信自己。九思听出言外之意，抿了抿唇，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

当年，他被捡回东宫，看谁的目光都充满了敌意。

宫人们不愿也不敢亲近他，都说他是一匹狼，养不熟，不注意还会咬人。

可李妍君和他们都不同，傻子一样往跟前凑，自顾自地给他取了名字，有什么好吃的糕点都会分他一份。

这个得宠的小郡主是他的生机。

九思很快便意识到，于是慢慢地接受她的好，又慢慢学会了如何哄她开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假意真心全混在了一起，分不清楚。

这样傻的姑娘，对谁都这样的好。

九思绷紧了背，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节，眼里暗了一暗。

长夜微凉，李妍君望着月亮，不自觉便闭上了眼，缓缓落在了九思的肩上。

万民供养的女孩，脸上未经风霜，亦未有苦楚，许是在席间饮了点酒，双颊微红，花苞似的娇嫩。

九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柔地将她微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心疯了一样跳得厉害，震动得喉咙都在发痒，他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若是蝴蝶遇到了这样的花，怎会忍心不在上面停留，怎会忍心不轻吻花瓣？

可惜九思不是蝴蝶，他只是轻轻将她的头放至自己的腿上，又脱下斗篷披在她身上。

敬若神明，怎敢沾染。

李妍君无知无觉地蹭了蹭柔软的斗篷，满足地缩在里面。

月亮皎洁着，逐渐隐入薄雾，晨星淡淡后是鸟鸣啁啾，又是一日清晨。

按照惯例，今日不必上朝。李康得了闲暇，早早地便与柳兰一起到了荟怡殿，听了众人问候便问：“君儿呢？还未起吗？”

落兰脸色刷地一白，噗通一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