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二人离开了，皇子公主们却没有。

他们留下来参加酒席，一方面是给定国公府的体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等待吉时，代帝后在之后的衣冠冢前，最后祭拜萧老将军一回。

酒席十分丰盛，荤素都有，宾客们吃着菜，时不时闲聊几句。坐在这的大多与萧老将军相识，称得上一句亲朋好友，甚至有人说起萧老将军生前的趣事。

这里的气氛不似灵堂那样压抑，因为带头活跃气氛的，正是萧老夫人——萧老将军的遗孀。

“他那个糟老头子，老身清楚的很。”萧老夫人脸上带着笑意，“这么大年纪才走，他心里得意着哩，要是咱们都哭丧着个脸，他反倒不高兴。”

萧老夫人的话，众人没有不应的。

谁不知道萧老将军年轻时出了名的惧内，一个妾也不肯纳，生怕叫老夫人不高兴。萧老将军唯一的子嗣正是老夫人所出，也就是如今的定国公，萧崇平。

这显然不是萧老将军一厢情愿的故事。后来，萧老将军要去边关，萧老夫人硬是跟着一道去，两人就这么一道在边关过了大半辈子。

直到这次，萧老夫人才跟着儿子回来这一趟，帮着招待宾客。

“老身日后就留在京城啦，也该含饴弄孙，好好歇歇了。”她笑眯眯地道，“也叫我那好儿媳松快些，好生陪陪她夫君，多添几个大胖小子。”

萧家男儿征战边关，为了叫皇帝放心，女眷基本都是留在京城的。皇后是一道保险，剩下的一道保险，就是萧崇平的妻子，如今的定国公夫人。

此次萧老夫人这样说，显然是打算代替儿媳妇，留在京城。

楚熙一边吃菜，一边领会出这层意思。

不过萧老夫人并没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更关注的是庄王，也就是她的大皇兄楚河。

一开始只是因为上次的偶然相遇，随意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看下去，楚熙就挪不开眼睛了。

大皇子的神情显而易见的不对劲，他太急躁了。时不时看看门口，酒杯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脸上克制地没什么表情，但眼神藏不住的不耐烦。

好笑的是，他一边不耐烦，一边还要压抑着情绪应付找他说话的臣子。如果这不是在定国公府，楚熙盲猜他得摔个酒杯或者骂个人发泄发泄。

他此刻的情绪和上次见到时几乎如出一辙，只除了程度上的加深。显然，上回他那个表情和态度，不仅是出于瞧不上她，更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能因为什么呢？

首先，不是因为萧老将军。因为萧老将军的去世遗憾或者难过都能理解，急躁就很奇怪了。其次，有可能和萧老将军，不，和定国公府有一定关联。

不然，他不应该在这么个众人闲谈逗趣的时候，比上回更加急躁。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快要东窗事发了？但，什么事能让已经是庄王的皇长子这么担心的？总不能是通敌卖国吧。

楚熙找不到方向，索性在心底胡乱揣测，反正不管是什么，都跟她关系不大。

除非大皇兄脑袋出了问题，真的通敌卖国。

庄王当然不会干这种事，他自认为不蠢，也没理由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事实上，私自挪用粮草这个罪名也没比通敌卖国轻多少，尤其战乱时期。哪怕萧崇平打赢了这场仗，庄王也不能不慌，毕竟，对方摆明了要彻查。

这种事可大可小，萧崇平不追究或许什么事也没有，但一旦他追究，一旦查出真相，在定国公府声势如此浩大的现在，皇帝绝不可能轻轻放过。

而就在昨天，萧崇平上了折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了这个事情。皇帝自然是下令彻查，将此事交由三司会审，定国公协助处理。

庄王怎么能不着急？

他在意的不仅是惩罚，还有随之而来的名声大跌，以及皇帝对他的看法。

三司会审，一定能查到张平，以他们的手段，指望张平自己扛住，庄王实在没信心。因此，哪怕惠妃说杀了张平是下策，他也还是忍不住派人动手了。

动手的时间正是今日。

他想得很好，案子还没开始查，应当也没人会关注张平。今天大家忙着祭奠萧老将军，他这时候安排人动手，神不知鬼不觉。

等大家发现张平死去，线索已经断了。先前悄悄挪用的粮草几经转手，根本没什么痕迹，而此次挪用的，还没出手就被发现了，想查到他头上来也难。

庄王自认为万无一失，但他一直没等到下属传来完成任务的讯号，自然焦躁。

张平也去定国公府吊唁了，皇帝都去，朝中众臣哪怕为了合群也没有不去的，他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实在心虚，上香后便匆匆离去，没参加宴席。

庄王利用的正是他这样的心理，事实上，若不是不能不来，他也不愿意在定国公府久待。以己度人，张平的想法与他的不会有太大差别，正好可以利用。

这大抵是庄王最聪明的一回，他的确猜到了张平的心理，但可惜，哪怕皇帝罢朝三日，三司还未开始查案，萧崇平却并非毫无准备。

早在回京之前，他就已经通过那两人查到了张平，回京后，他也早就暗中上了折子。当时未免打草惊蛇，只是派人盯着张平，没有大张旗鼓。

没成想幕后之人十分沉得住气，到现在也没露马脚，萧崇平这才在朝堂上说起此事，试图让张平或是幕后之人自乱阵脚，皇帝也是十分配合。

君臣两人达成共识，这边照常祭奠萧老将军，那边仍旧派人盯着张平。果不其然，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幕后之人怎么舍得放过呢？

一直等到酒席结束，庄王也没等到下属们传来的信号。他别无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跟着众人去送萧老将军最后一程。

楚熙没好意思一直盯着庄王看，只偶尔不经意地看一眼。不过她旁边的四公主极其敏锐，很快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大皇子，也注意到他此刻的神情。

“大皇兄这是怎么了？”四公主看得不巧，恰好与庄王对视上，只好笑着问了一句。

“没什么。”庄王也明白自己反应过度，笑着敷衍一句，表情自然很多。

皇子公主们走在前面，紧跟着放有萧老将军盔甲的灵柩，一行人吹吹打打，一路走到京郊的一片山岭，那边正是萧家的祖坟——萧家先辈世代长眠之地。

人这种生物，总爱讲一个落叶归根，否则就好像成了孤魂野鬼，到了底下也遭人欺凌。

哀乐不停，随着灵柩埋入地底，碑文立下，萧家子孙后辈们陆续上前磕头。皇子公主及其他亲朋好友们也跟着烧了些纸钱，聊表敬意。

下山路上，楚熙回头看，泛黄的铜币状纸钱被风吹起，纷纷扬扬。白烟还在蜿蜒着向上，恍若迷雾笼罩，一直阴沉沉的天却渐渐放晴了。

太阳出来了。

回到府上后，庄王终于等到了下属传来的消息，却不是他想听到的。派去的死士都没能回来，张平却仍活着，并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完了，这时候进宫显然来不及，庄王急急忙忙叫来府中门客，试图挽回一二。但他府中溜须拍马的更多，真有才干的反被冷落，这会子一屋人坐了半天，拿不出一个正经主意来。

“闫先生怎么看？”庄王左右看看，只能主动询问其中一个年轻门客。

“王爷何必这样担心。”先前阻止庄王杀张平未遂的谋士闫文举从容道，“张平心中应当有数，即便他说出王爷来，也难逃一死，还不如自己扛下罪责。”

当然，他会不会被说服，想靠说出实情减轻罪责，闫文举就不清楚了。

不过，即便真的东窗事发，皇帝也不会把庄王怎么样。他悠哉悠哉想着，心里却在思索哪位皇子适合做他的下一任主子，什么时候请辞合适。

庄王的挣扎显然毫无作用，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爆出来了。张平不是什么烈士，若是一开始就一头撞死，或许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他显然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哪怕庄王几番暗示，也存着侥幸心理。经历暗杀又被抓进大理寺，没等人家上刑，只威逼利诱几句，他就将庄王和盘托出。

三司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下定论，直到几经波折，拿到确切证据后，才在之后某一天的早朝上，如实回禀了此事。

和闫文举想的一样，楚熙去淑妃那请安的时候，恰好听她说起此事。皇帝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只禁足庄王，并让他双倍补齐挪用的粮草，便没了下文。

倒是那几个听命行事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咱们这位陛下，这时候倒是心软起来了。”淑妃的语气很平静，显然，她也不意外这个处罚。

“大皇兄挪用的粮草数目不算小，双倍补齐，也不算轻了。”楚熙道。

有些话淑妃能说，她却不能，而且这个惩罚确实不算轻。庄王能大着胆子做这种事，显然缺钱，让他出这么一大笔钱，想必足够他头疼的。

“你以为陛下会真叫他自己出？”淑妃笑着摇摇头，“说到底，不过是安抚武将，给武将们的补偿罢了，明面上这么说而已，你可别当了真。”

“竟是如此。”楚熙还真没想到这层。

这件事拖了有两个来月，再过十几日就要过年。到时候皇帝一个心软，惠妃再卖个可怜，或许就放庄王出来了。

“不说这个了，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你们只怕又要停上一天的课。”淑妃主动转移话题，“匈奴那边来了使臣，陛下打算设宴招待。”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说亲朋好友的时候，我还思索了下，皇子公主们算哪类，然后想想，是“亲”没错了，皇后是老将军的侄女，皇子公主们都得喊皇后母亲，那这不就是老将军的侄孙嘛，没毛病，哪怕不拜拜也得烧个纸送一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