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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清谈敏捷辞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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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叫嚣着不公的丹阳士子被引上楼船。

且说江南的功名素来是天下一等一的难考,而此番所邀的士子有老有少,但最差也是生员。在文名极盛的袁绶等人与贾珠谙熟并欣然应允前来的事儿传开后,几乎无人不应,更何况还有那一等本便巴不得有此机会好教攀龙附凤的。于是几日来纷纷投卷不止,这也是科场风俗。

而自游艾替贾珠分理诸文之事被他教家下人传出后,几乎从前对这位久试不第又贫困潦倒的盐工之子最是贬斥的一群人,似乎一夜间悔悟过来。只游艾不知内里,但他整日奔波,连自家的八股制艺都顾不得,如何再探寻这些人幡然醒悟的缘故呢?也是教这些前倨后恭的士子愈发不平。

这位丹阳士子便是其中之一,当初将游艾殴倒在鸡鸣寺的众人,也有他一份。

从第二层始,每层中间便有一个天井,好教上层贵客俯视下层的。而丹阳士子自迈入楼船始,便迫不及待地往上望,却几乎一无所得。

楼船内的陈设之简单,远不如丹阳士子之前所在的船舫。几名极清俊的小厮看似谦逊实则倨傲地将他引上楼,丹阳士子倒先有些忐忑,后来却因着自己莫名感觉到的轻视而愤愤起来,这种情绪竟在他见着崔原后最为激烈。

贾珠低头读这位丹阳士子的诗文,等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时,只见这位自己其实眼熟的丹阳士子面色潮红地怒视崔原。一时意外之余,多少还有点失望,小声侧头对崔原说道:“嗳,盯着你这一副虚不受补模样的文弱公子干什么,他眼神竟也不好。”

崔原还没来得及回头怒目而视,便见这位丹阳士子已经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向前一步对着贾珠拱手说道:“在下闻贾公子欲与在下辩难,是否?”

话音刚落,只听楼下的几位老喝道官为周围观热闹的船舫游人一字不落地高声重复,丹阳士子委实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受惊之余气概都折了不少。

原来没认错人。贾珠将诗文一卷,只应:“是,称某字便好,请君发问。”

丹阳士子开始流利地背诵方才便想好的措辞:“在下不解,既然公子……嗯,玉渊,既然玉渊为此雅集,又以严肃题目为文题,以严肃格律为诗题,如此庄重文华之事,如何能教那等无知轻浮女子参与?更何况还是择选评议?况且为女子者素来偏狭,因一己之偏爱而不公,岂不寒凉众人仰慕圣贤、追怀古事之心?”

贾珠应声答道:“在下既然在秦淮灯会邀此一集,便是取今日士女可以同乐。士为乾,女为坤,故《象传》云:‘天地交泰’。女何以不能参大道?‘含万物而化光’,《易》中所教,君要驳斥吗?”

“更何况乾德教士人为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君今聚于此,与在下辩于此,然而君居宽否?行仁否?何处鄙薄之言?君嗤他人之不公,忘己之文亦薄。这是仁吗?是宽吗?请试为我答之。”

如今求功名者必精四书,选治五经中一部,其他什么判、诰之流都是临时抱佛脚就完了。丹阳士子那能想到这位众人皆知的治《尚书》的贾公子先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堆《易》,主治《诗经》的他那能及时反应过来呢。

但无人可以认为这理所应当,因为这是《易》中的乾坤两卦,而这里是江南江宁。

丹阳士子终究没有当众夸赞自己既宽且仁的勇气,半晌说道:“可是在下与诸位,寒窗苦读许多年,诗文那里是整日做风月之事的女子所能看懂的?况且在下之文何以得‘薄’之说?”

“诗为小道,但非尽心至终世,不能企其成①。君所鄙薄之风月女子,应酬往来,专注诗词唱和,而君攻于时文,难道有错吗?今音韵不定,已然宽大,君诗之格律犹然不合规制,这毕竟不好吧?其实顾行首只评了君所作之诗,不过既然君有质疑,在下不好不多言。观君之文多引《诗经》……君治《诗经》吗?”

丹阳士子警惕答道:“是!”

“那君想必对《诗经》三百篇了如指掌了。敢问君,《诗经》固然是‘温柔敦厚,诗之教也’,那么有没有骂先人为‘匪人’的《四月》呢?②有没有骂小人无仪的《硕鼠》呢?文之义理在于美而刺,君文颂扬盛矣,为何独缺针砭时弊之高论呢?”

丹阳士子喏喏而退。

下一位是苏州吴县士子。

“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③”

吴县士子到底不同凡响,上来不论诗文之高低,竟直接质疑出题:“足下不见乡试制诗多少年,一朝拚弃如敝履吗?在下闻君子当顺势而为、借势而进、造势而起、乘势而上④,诗于今日乃为小道,若时文为妻,则诗堪为妓,美则美矣毫无用处。足下今集众人之诗呈递学台,不怕学台警君莫用心小道吗?”

“假以时日,君高登科榜,应酬往来要用时文吗?不能吧?何为小道?圣人有教,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言是专为《诗经》所设吗?是为天下之诗、古今贵贱之诗所供设啊!否则周公何必重雅、颂,难道不是关乎一国礼乐吗?汉天子为何遣乐府采诗于天下,难道不是观四方民情吗?唐宋为何以诗入抡才大典,难道不是以此称量英杰之才思吗?”

“君既然法今而轻古,文中何必援引旧典呢?若非如此,为何单单于诗词一道非古重今呢?江南人杰地灵,文教昌盛,这是天下所共知的。君为吴县人,有范致能、张司业等名家,却只知习学科场所重的,轻视考取功名时所不用的,难道这也是可以的吗?”

贾珠最后低头看了看吴县士子的诗旁飘逸的评议小字,失笑说道:“至于说什么‘美则美矣毫无用处’……顾行首美姿容,且又为君指出诗中错漏,已经胜过一字师了。为君诤言,怎么能说是毫无用处呢?”

另一船舫上本有怒容的顾行首莞尔,而此处的吴县士子大为羞窘。

还有千里迢迢赴江宁的海州士子。

“在下以为凡是作诗当以性灵为上,格律在下。神理、气味,文之精也;格律、声色,文之粗也。⑤今足下不限韵,私以为是极高妙,然而又有体裁之限,反又落入俗套。若为诗体所限,昔日怎会以不合体制的《望终南余雪》而取祖咏为进士及第呢?”

这位俨然是捷才不够,未能作出符合格律的五言诗来,所举之例似乎也妥当。

当然,只是似乎而已——

“君读《孟子》吗?‘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是否是孟子所教导的呢?文有题设限,为何诗可以没有呢?再者,诗固然以性灵为上,格律为下,然而学诗蒙童难道不是从韵脚格律开始习学的吗?难道君作为生员,还能有蒙童之忧吗?”

“再者,无视格律与诗艺,无补于诗心,却反添诗胆,君难道认为百利无弊吗?君诗所抒之闺怨,是诗人所见所闻后的体谅,还是东施效颦,抑或是不愁而愁、为作而愁呢?《汉书》云:‘诗言志: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君所谓性灵,不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⑥,君自度合其教吗?再者,真为大家,则信腔信口,皆成律度⑦,又何必有纠结格律之说呢?恰如君所举之例,何人不会为《望终南余雪》击节呢?”

“而如今君所写,在下看来行首之语甚为委婉。其实矫揉造作,如同龙女参禅、欲证男果⑧,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海州士子立刻上纲上线:“足下是要在此公然否定性灵吗?”

“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贾珠惋惜叹道:“大家诗文中描绘的物色人事历历如观,但未必凿凿有据⑨,为何俗客描述真实反而穿凿呢?这便是才能有深浅、性灵有高下了。诗家每每遵从格律,如戴桎梏而行翩翩佳步,不可谓不艰难。死板追求格律则害诗义,而不求诗律谨严则不通欠顺、贻笑大方,这正是诗词骈赋所难之处,亦是八股所难之处,童子不知,难道如君这般有功名的士子也不知道吗?举重若轻、因难见巧,这是我辈所追求的,怎么能因为它的难,便只谈性灵不谈格律呢?”

海州士子一瞬间想起被八股文的韵对支配的恐惧,恍惚拱手而走。

……

“辩难者凡九,既再无人,便由盐城游光祖游相公誊录今夜之诗文,诸君端午安康!”

下面的人兴奋高声喝完,秦淮河一片沸腾,丝竹管箫顿时重新争鸣,水火激射,声光凌乱。贾珠一直从容的神色陡然一泄,显出疲惫和轻松来。

方才遥遥旁观的崔原斟了一杯花雕递过去问道:“你方才有没有想过答不出来该如何?”

贾珠仰头一气喝完,这才说道:“想过,刚刚那个江阴的居然开口说什么国用,我本想说这题是你出的问不着我,后来想叫人打晕得了,最后吧还是被我找着话把儿了。”

崔原也没生气,只幽幽说道:“竟让你干成了,也真是……倒是游光祖怎么又被你派了活计。”

“我再没见过谁写的馆阁体比他还规范的,且让他也好歹在学台、藩台和祭酒面前露个脸儿。”贾珠想了一想说道,“誊写要十来天,一一送至再做序,再刻印……八月乡试之前左右是出不了名的,到时候再按乡试新榜的举人甄选一番,就选在京城的书肆先卖,叫咱们一省的士子扬名。”

崔原击掌:“真会收买人心。还有呢?我也是你同省士子,还没被收买呢?”

“你对这些诗文先做些简短的评议。”贾珠笑着指了指小厮捧着的文稿,“先把行首们费心关于诗作的评议整理透露出去,再把正经时文的评议交于你,日后被诘问的该轮到你了。乡试前虽卖不了,但估计众人都会比较期待,咱们就帮小三元一把,叫他赶紧把白日的雅集文选出了,刻印精致一些,趁势先扬名。”

“我和这些时文主人一样都只是举人,声名可能还没有些人大,你这是让我登高,跌不跌重就撒手不管了。”崔原话锋一转,“但我受你这激将了。怪不得你今日筵席上拿着旧作滥竽充数,好在我机敏,没拆穿你而是也换了旗鼓相当的旧作。”

贾珠恍然大悟,接着又问道:“我怎么撒手不管了?你要是没能以理服人,我已经想好叫些健仆助你以力服人。”

“不用你帮。”崔原在秦淮河上肆意的欢笑喧嚣中冷冷说道,“我不能以理服人,就叫他痛哭流涕、气急败坏,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上公堂告他个恣意衅事、辱骂毁谤。”

贾珠一时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1、化用自《方望溪先生全集》中方苞记录其先生的话语。

2、化用自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对诗三百的观点。

3、原句来自《儒林外史》

4、没有出处,可能是我在某个朋友圈鸡汤里读过的。

5、原句出自《古文辞类纂·序目》。

6、化用于袁宏道《叙小修诗》。

7、原句出自袁宏道《雪涛阁集序》。

8、这个毒舌的小笑话来自于钱钟书《谈艺录》中批赵孟頫学唐。

9、化用自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此段后文也有取自钱老的观点和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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