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雪倚在廊柱旁，看着面前陌生的深堂大院，又听着身旁有人用幼里幼气的声音唤自己“茜雪姐姐”：“袭人姐姐找你呢。”

林茜雪：……

鸟鸣阵阵，蝉声嘈嘈，她曾听着这些声音睡去，现下又伴着这些声音“醒来”。声音很熟悉，景色却一点也不熟，她前半辈子还没来过如此古色古香的地方。

莫不是梦？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不久前还吹着空调，躺在软和的大床上午睡，倏然眼前白光一闪，未及反应就到了这个暑气逼人的长廊里。

“醒来”时，她本是坐在长凳上，屁股好险被烫起了一层皮，又连忙爬起来，刚站定便看着一个小姑娘急急走到了自己面前，抓着自己叽里呱啦就说了一大通话。

夏日热浪总是吹得人倦怠怠的。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垂眸问面前刚到自己胸口的小丫头：“这是哪儿？”

“茜雪姐姐莫不是和我说笑呢。”小丫头嘻嘻一笑，“这自然是老太太院外的游廊了。姐姐快去吧，花姐姐找你呢，说是宝二爷要出门，叫你准备着些呢。”

宝二爷是贾宝玉；花姐姐是袭人，宝玉身边的大丫鬟。

因其本名姓花，大家都“花大姐姐”“袭人姐姐”地混叫。

林茜雪听得有些愣神。她自小便做各种离奇的梦，上到和《小马宝莉》里的飞马一块遨游太空，下到跟着《海底两万里》里的潜艇纵横海域，但从未体验过如此真切的、有实感的梦境。

看样子她这回梦到的是《红楼梦》，还玩起了角色扮演，成为了宝玉的丫鬟“茜雪”。

此时应是书里前几章对应的光景，众人未搬进大观园，茜雪也还未被撵出府。

林茜雪读过十余遍《红楼梦》，算是半个红迷，更因自己的名字和书里某个小姑娘重名而对其印象深刻。

但“茜雪”在书里只是寥寥几笔，并且出场不久就谢幕了。

唯一有点笔墨的情节是：茜雪某次给宝玉奉茶，宝玉因李嬷嬷而生气砸了茶盅，泼了她一裙子茶。

茜雪结局如何，书里没明写，但似乎是因此事被撵出府了。李嬷嬷之后说过一句“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①”，而鸳鸯也说过一句“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②”。

能到宝玉身边奉茶，在屋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丫鬟，经此一闹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实实在在的无妄之灾，茜雪是个可怜人。

林茜雪兀自嗟叹，一旁的小丫鬟急得跳脚：“茜雪姐姐，咱们快去吧，别让袭人姐姐等急了。”

林茜雪回过神，看着满头大汗，个子还不如自己妹妹高的小丫头，心头蓦地一软。

这孩子看着还是上小学的年纪，若是在21世纪，定是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生怕一不留神摔了，在这儿却是跑来跑去伺候人的命。

俯下身，她掏出帕子轻轻拭了拭小丫头额头上的汗，柔声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看着小丫头满脸懵懵懂懂，她意识到问本应认识的人的名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于是又信口诌了一段话：

“今儿午睡梦到了一位神仙，指着我说我知晓得太多，命不久矣，必得抹去我的记忆，方能保我平安。说来也怪，醒来后我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跑到这来枯坐了半个时辰，才碰着你。”

小丫头登时紧张起来：“莫不是中邪了？不如和琏二奶奶说声，请个神婆来驱驱邪。”

琏二奶奶是贾府内院的管事权力中心——王熙凤。

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长子贾琏之妻。

“不必。”林茜雪摇摇头，“我怕他们嫌麻烦，将我打成怪胎，直接撵我出去呢。不如你带着我认认人，也就罢了。”

古人迷信神佛，不论什么离奇的事只要套上神佛的壳子就变得正常了许多。小丫头思索了半日，点点头。

“我是佳蕙，刚进来不久呢。姐姐之前总是照顾我，对我可好了。”小丫头满脸喜气，一副邀功的样子，“等会要带姐姐去见的是袭人姐姐，袭人姐姐对我们也很好，而且服侍二爷最为尽心。”

林茜雪笑着点点头，摸摸眼前小家伙的脑袋，却摸了一手油。

她的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忘了古人是不怎么洗头的，还爱抹头油。

她正看着自己的手，纠结着要不要往小丫头的衣服上悄悄抹几下——横竖那衣服看着也不是很干净了——忽听佳蕙跌足一声叫唤：“诶呀，都这个时辰了！袭人姐姐那边怕是等急了！姐姐快随我来。”

林茜雪跟着佳蕙走过穿堂，只见一个穿着娇俏、打扮不俗的姑娘蹬着门槛子，见茜雪来了扬手跟她打了声招呼。

佳蕙忙后退半步，附到茜雪身旁，贴着她身子悄声道：“这是晴雯姐姐。”

不愧是书中那个丫鬟中第一美人，眉如翠墨，目似秋波，眉眼弯弯便如盈满春华的朝露，光芒万丈而生机勃勃。

茜雪笑着迎上去，问：“花大姑娘呢？忙忙地把我们叫过来，结果半个人影也不见。”

“喏，房里的那个不是？”晴雯揽了揽衣襟，“要我说，有她一个人也够了，非把你也叫过来，就是看不得你闲，非得天下人都团团转起来才好。”

“晴雯这小蹄子又编排我什么呢。”袭人笑着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向茜雪招招手，“二爷要出门，我这衣服却找不着了。我记得上回是你整理的衣服。你来，帮我一块找找。”

容长脸，细挑身材，倒是和书中描写得一差不差，也是个标志的美人。

林茜雪心道你让我一个二十一世纪新青年，对于古时家具构造和衣服样式一窍不通的二愣子来帮忙，不添乱就万幸了。

俩人翻了半天衣柜没翻见袭人所描述的那件衣服——当然林茜雪只是装模作样地翻了阵，她压根不知该找哪件——忽听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瞅的佳蕙喊了句：“是不是那件？”

三双眼睛一齐瞪向门外边，小丫头子脸一热，讷讷地说：“我刚瞅见了一片衣角。”

袭人顺着佳蕙手指的方向翻了翻，果寻着了一件竹青色纱衫，抽出来抖了抖。

“这件又不常穿。”晴雯抱臂嗤了声，“巴巴地翻箱倒柜找了半天，还千里迢迢地把人从犄角旮旯里挖过来，就为了这件。”

“你以为我乐意呢。”袭人笑道，“还不是那位小祖宗一拍脑袋，说昨晚梦见了竹子，今儿定要穿这个。”

袭人抱着衣服上别的房间去了，晴雯拉着茜雪说小话，开始八卦起昨天的事来：

“昨儿你晚上不是说身子不舒服早早睡下了么？错过了一出好戏。宝姑娘过来坐着说会儿子闲话，谁知道林姑娘刚好也上这边房间来了，不知三人说了些什么，林姑娘当场就下脸子给二爷瞧，甩手一径走了。二爷哄了这一个早上也没见好，这会子估计还愁得跳脚呢。偏又有那什么贾雨村要见他，他这边还没哄完，就又得去见客。”

贾雨村不是贾府族人，只是恰好一个姓。他本是林黛玉幼时的老师，被林黛玉父亲林如海引荐给了贾政，承贾王两家的情做了官。

林茜雪听罢忽地想到了原著里黛玉著名的葬花吟情节的前一夜。

那晚也是宝钗到宝玉房里串门。晴雯和人拌了嘴生气，又把气移到宝钗身上，抱怨说她大晚上跑了来不让人睡觉。

偏生黛玉也来了，前脚看着宝钗进了怡红院，自己便也随后跟来。谁知叩院门时晴雯正生气，没听出黛玉的声音，气鼓鼓地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黛玉气个半死，又是个有事憋心里的性子，并不当面和宝玉对峙，回去闷闷想了一夜。

林茜雪想，总是这么闹，再健康的人都会闷出病来。

她看着身旁晴雯一脸八卦看热闹的表情，禁不住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道：“你呀，别太乐了，主子们拌嘴和你什么相干？”

“就是不相干才好看热闹的。”晴雯哼地一声笑，晃晃她的胳膊，“你也别装正经人，你平日里看得可比我欢呢。要我说，就是咱们二爷，瞻前不顾后，说话又没个轻重，才总惹林姑娘生气的。反正每次说不理不理的，过不了三两天又好得跟什么似的，才不用咱们来操心。咱们只管乐。”

“你还说人家。”林茜雪把话头拐回正道上，“你不也是瞻前不顾后的。我就把话撂这了，听不听随你：你可得认清林姑娘的声音，别一吵架了就诸事不管了，回头把人关门外头，让人对着床帐哭一宿。”

“嘿。”晴雯细眉轻挑，吸了口气，“你这人可是疯了。我就说你今天怎么看着傻愣愣的。难不成是烧了？净说些胡话。我怎可能行事如此！”

“就当是我疯了。”茜雪笑了声，“横竖求求晴雯大小姐记住我这段话吧。”

她想，就算是在梦里，面对林黛玉那么一个娇娇悄悄神仙似的小美人，谁舍得给她一点委屈受。

反正自己不舍得。

但贾府里明面上一派和气，暗里全是似有若无的刀锋，不小心扎上一点就弄得一身是血。

不知梦何时醒，先把埋着的雷一个一个排掉要紧。

晴雯哼了声，没说话，盯着茜雪看了半天，又小心翼翼地举起手似是想碰上她的额头，被她轻轻拨开了。

“我没烧。”茜雪笑道，“我先去了，刚紫鹃来和我说林姑娘找我有事，我说忙完二爷的事就过去的。”

“林姑娘找你什么事？”晴雯眨眨眼。

“我也不知。”林茜雪眼也不眨地诌了一段话出来，听起来倒真像那么一回事，“约莫是问问二爷的情况，方才她大约是听说了二爷被老爷叫出去了，正担心呢。”

林茜雪往回走，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的佳蕙赶紧跟了上来，挠挠脑袋：“林姑娘什么时候找姐姐了？”

“我就是扯个谎好脱身的。”茜雪笑笑，“我想去林姑娘那瞧瞧，你能帮我带路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 出自红楼梦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② 出自红楼梦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