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踏进房间。

药香满屋，大约是刚煎了药。房间四角摆着冰盆，倒是比别处凉上一些。一个穿着体面的丫鬟正坐在榻上描花样子，见她进来忙撒开手，起身迎了过来，满口喊妹妹：

“怎么有空上我们这来逛逛？”

是紫鹃，黛玉身边的大丫鬟。

她上前一步，拉起紫鹃的手，俩人踱到桌旁，在黄梨雕花椅子上坐下了。

“二爷有事出去了。”茜雪规规矩矩坐着，抬眉笑笑，“遣我来看看林姑娘。劝姑娘少生气，二爷说，是他该死，若为此气伤了姑娘的身子，他就是掉一百次脑袋也没的赔的。”

紫鹃颔首：“我也正是这么劝姑娘呢。不管什么事都不值当这么生气，姑娘的身子要紧。”

有小丫头在一旁奉了茶来，茜雪赶忙伸手接了，向小丫头点点头：“都是熟人，原不用这么客气。”

小丫头站在一旁嘿嘿笑，茜雪看得欢喜又心疼，一挥手道：“快玩去罢。”

“你对她们倒是太过客气。”紫鹃看着轻抬茶盏、捂唇抿了一小口的茜雪，笑了声，“你现是客，自然得吃好茶。姑娘现在内室，不让旁人打扰，若不然我就领你进去了。”

“姑娘又在作诗么？”茜雪歪头看看屏风，不自觉压低声音，“我也不是伺候姑娘的，论理我原不该说。但咱们认识了那么久，有些话我还是不想憋心里头。”

“这大暑天的，最忌伤神劳思了。林姑娘身子弱，这再一劳神，喝千百剂药下去也是积在心里头，不中用的。”

“何尝不是呢。”紫鹃一凝神，放下茶杯，也压低声音接话，“我也是这么想着，所以总明里暗里劝。可姑娘主意大，我的话十分能听进四五分就是老天保佑，菩萨显灵。”

“你这话要是让那位姓花的听了去，她能羡慕死。”茜雪端着茶杯直笑，“你也知道我们二爷是天底下头一个不听劝的，十分话能听进一分都是谢天谢地了。”

俩人对视一笑，不觉想起两位主子还闹着矛盾，心内又是感慨又是好笑，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这茶是二奶奶着人送来的，姑娘吃着很好，也分了些给我。若是别人，我才不舍得拿出来呢。那端茶的小丫头倒也机灵……”

紫鹃摇头晃脑说到一半，忽听里头一道娇俏的声音叫“紫鹃”。紫鹃忙应了声，向茜雪眨眨眼，一径走进内室。

里头的声音被屏风挡住了大半，窸窸簌簌听不甚清。林茜雪放下茶盏，起身等着黛玉出来。

原著里的容貌描写较为抽象，只能从字里行间窥得黛玉两三分的美貌，犹如管中窥豹看不弃全，更如隔岸观火瞧不真切。

终于能穿越千年，窥见真人容颜，林茜雪心内犹有些小激动。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见见这位“绝代姿容，希世俊美”的主儿了！

“是茜雪来了么？”林茜雪未见其人，先闻得了娇娇柔柔的这么一声，赶紧规规矩矩站好，扬声应了一句，垂手立在一旁。

话音刚落，只见屏风后头闪出了一件翠色纱衫。纱衫里头的那人恍若被开了一圈柔焦光环，肤如凝脂，美得不似真人。恰到好处的五官配上无可挑剔的身段，林茜雪只想起了一句话——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①”

网文诚不欺我，原来真有十岁出头就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

林黛玉在炕上坐了，又请茜雪上炕。林茜雪虽于古代礼节上不通，但读多了红楼梦，也略知些规矩，只是福了福身，向炕旁的椅子上坐了。

紫鹃早端了两杯茶来，茜雪起身接了自己的那杯，笑道：“姐姐快坐，倒是折煞我。”

黛玉掩唇笑了笑，倾身拍拍紫鹃的背，眉梢轻扬，唇角溢出了动人的流光。

上分星辉闭春寒。

茜雪又看呆了，半天回过神，听得黛玉说的是：“今儿怎么想着过来？”

茜雪向前欠了欠身：“今儿正好有空呢，来瞧瞧姑娘。姑娘可大安了？近些时日暑气重，姑娘可不敢过分劳累了。”

“最近精神倒好。”黛玉笑了声，震得茜雪心尖颤了颤，“新换了副药，吃着倒是比先前的好些。”

听到这儿，林茜雪来了精神。

之前在家，心血来潮搜过“黛玉得的是什么病”，答案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黛玉吃的药太补了些。

她平常又不怎么锻炼，补气活血后人仿佛精神开朗了许多，实际不过是加速血气蒸腾，出去的多进去的少，促之速死而已。

茜雪眼也不眨地开始信口胡诌：“其实我此次来，为的是另一件奇事，与姑娘有关。”

说罢，朝黛玉使了个颜色。

黛玉犹豫了片刻，屏退了家下众人，只留紫鹃在屋内。

“姑娘可曾闻得‘下烁仙君’这一名号？”茜雪压低声音，身子又往前凑了凑，“我昨晚做了个梦，有个人自称是下烁仙君的，和我说了一大通话。我想着，姑娘博览群书，不比我们那位爷靠谱得多？故来问问姑娘。”

黛玉摇摇头：“书里可不曾出现过这一号人物。你且说来我听，他同你说了什么？”

茜雪心道书中自然不曾出现过，原是自己瞎编的，又名“瞎说仙君”。

她凝了凝神，持着茶盏的手腕轻轻转了转，里头的茶水滚了一圈：

“他同我说，我们家那位爷太过放纵，以后迟早因他而出大乱子。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有一样要紧事。他说，我们家有位小姐吃的药太补了，活血补气是益事，但是补过头了，月满则亏。我一琢磨，我们家常吃药的小姐可不就是姑娘嘛。”

“我又问他，那能怎么办呢，他同我说，只消每日饭后散步一段时日，且运动量逐日增多，自然会慢慢好的。只是如今暑气重，只作在房内踱步便好；等天气凉下来，便在府内多走动走动。那位小姐要是听他所言，想要好全虽可能性较小，但定能延年益寿。”

“他又说，还有一件要紧事嘱咐那位小姐。一定要静心，不能再因为某人而伤神嗟泣了。哭一次，肝脾就虚上一些，这是吃千百剂药都补不回来的。”

“他说，因是与我有缘，故以此话嘱托我，叫我带话给那位小姐。小姐若是不信时，便问她，你旧日家里的教书先生可是姓贾字时飞的？跟着他读书时，你身边可是有两个伴读丫鬟？你不愿入京时，你父亲可是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何反云不往’②？”

茜雪兀自说了一大通话，只见黛玉显见地愣住了，一时房内落针可闻。

院外廊上的八哥叫了一声，一阵风过，窗外的树枝颤了颤，在糊着绿纱的框架间投下斑驳的影子。

“姑娘。”半晌，紫鹃察其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茜雪所言可为实？”

黛玉端起茶杯饮了口，垂首思索了半日，复又心悸：“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林茜雪见黛玉已是信了大半的样子，不由松了口气。亏得她之前心血来潮，想做个红楼梦的视频账号。于是剪了个林黛玉相关的视频，里面就有林如海这段话。做视频少不得翻来覆去听上好几十遍，这段话早已烂熟于心。

“我想，世间的奇事千千万，若不是关乎姑娘的身子，是断乎不敢以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情叨扰姑娘的。横竖那仙君所说并不难做，只消试上一些时日便知是真是假。姑娘以为呢？”

茜雪看着黛玉有所松动的神色，忙趁热打铁地蛊惑。

在梦里，所有胡说八道都没了束缚，主打的就是一个随性自在，一切都为达成目的服务。

横竖梦醒之后，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林茜雪有一瞬间的怅然，但片刻又期待起黛玉的回应来。她看着黛玉轻轻点了下头，笑道：

“说得有理，我今日晚饭回房后便试试。从前大夫都和我说以静养为主，老太太也总嘱咐我不要累着，要多动动这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也罢，我便信你一回。”

“还有和宝二爷的账呢，姑娘可别忘了此事。”林茜雪看着意图避开这个话题的黛玉直笑，“听仙君的意思，姑娘万不可再在这上头动气了。一动气最伤身子。惹姑娘不开心是我们二爷的不是，若是姑娘为此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拿别人的过失给自己找罪受么？”

“我虽服侍二爷，可我看得真真的，姑娘和二爷从小一块长大，对二爷那是十二分的用心，就这样二爷还总惹姑娘恼，确是太该死。可二爷蠢笨，说不来好话，姑娘大人有大量，哪有和一个蠢人置气的道理呢？”

“姑娘下次要有什么事，千万别憋在心里了，打出来骂出来都好，也让那个没眼力见的二爷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了，下次好改的。”

茜雪一面说，一面留神观察黛玉的脸色，果见其面上隐隐的愠色已褪去了几分。

黛玉叹了口气，道：“他昨个儿不知怎的失心疯了，竟拿不知道哪看来的混账话奚落我。宝姐姐还在场呢，他就一派胡言！”

“竟有这等事！”茜雪提声，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放缓声调，“不过依我看来，二爷定不是有意的。别人不知道二爷的性子，难道连姑娘还不知道吗？这人歪话疯话一大堆，一高兴了就顾头不顾尾了，定不是有意如此。他此事确实该打，姑娘定要晾他几日，让他自己一个人对着墙哭去。只是姑娘自己可别为此事生气了，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原著里黛玉其实并不是动不动生气的性子，必是事出有因。若是吃小醋，不出半日俩人定仍复好了，这种当众给宝玉下脸子，还持续了快一天的，估计是有别的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宝玉的所作所为还真不叫人失望。

黛玉听至一半，端起茶盏的手停在了原地。她转头看着好整以暇坐着的女孩：

“这也奇了，别人都劝我饶了他，和他复好，怎么你反叫我不理他？”

“嗐。”茜雪晃晃脑袋，“二爷确是过分，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再记不住的，下次还敢呢。只是姑娘莫再为此事生气了，自己的身子要紧。”

看着黛玉脸上的愠色尽退，林茜雪满意了，趁热加了把火：“我的心可一直向着姑娘呢，想着姑娘那般的容貌，那般的品行，二爷却不珍惜，还屡屡惹姑娘烦心，实属不该。姑娘此后要有什么话，不方便亲自说的，可着人传话于我，我去和二爷讲。”

——

出门的时候茜雪的脚都是飘的。

她想起了黛玉临走时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叫“好姐姐”的场景。声音和奶油一样和软，又有隐隐幽香从袖中探出，使人险些跌入飘渺动人的梦境里。

林茜雪真的很想趁着夜黑风高，把宝玉拖到小树林里，套上麻袋暴打一通。

他是怎么舍得让这么个天仙似的可人儿生气的！

作者有话要说：① 出自《牡丹亭·惊梦》。

② 出自《红楼梦》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