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叁尽职地一转身，躬身静待胥昭指使。

“大人有何吩咐？”

胥昭看了看还剩大半截的蜡烛，问道：

“那蜡烛放到这里，你们还会用吗？”

“不，弃置了，随后会有人取走。”

“……我看那个蜡烛挺好的，可以带走吗？”

胥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就是脑子一抽，脱口而出，然后就陷入了尴尬的局面。

他会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大病……胥昭又咳了一声，掩盖未及思索便出口的懊恼。

贰叁：大人说什么，让我把蜡烛拿走？

他懵了下，随即拿起来放入袖中，想着大人必有他用，也不觉有何奇怪。

他看着胥昭平静但有些莫名怪异的神色，思考片刻道：“大人既然需要，属下可再为大人取一些。”

“不用不用，一支就可以了。”

胥昭更尴尬了。

他一进来时就发现那蜡烛明亮耐烧，烛光不乱，本身就想拿走，又思及他们可能还需要，便放置不动。

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小家子气，以己度人了。

不过观察贰叁的样子……好吧，也看不出什么神不神色，应该是觉得他是用来干正事的。

希望他知道自己用来干什么的时候，不会太惊讶。

两人出了地室，一路无话的踏过别庄，门口马车还在，已经覆上略厚的雪。

老车夫穿着厚实，所以还在寒天里打盹。

胥昭心中略愧，看来我在里面待的久了，张伯都睡了。

贰叁见状开口：“敢问大人前去何处？”

“我们先回府。”

“那属下先告退，回府静候大人。”

胥昭一愣，又理解了他的意思，暗卫向来隐藏自身，他应当是想暗中行动，不被人察觉。

“不必不必，你同我一起走就可以，没什么需要隐秘的。”

胥昭示意贰叁上车，回府之路罢了，此时他的确不需要隐瞒什么，圣上赐他护卫，众人都知道。

如今大摇大摆带着，日后才有用。

胥昭正欲轻唤老车夫，贰叁在对他请示之后，已经轻快的掀帘，近无声息的坐在了马车里。身手极为矫健，就在帘子角落小憩的车夫甚至都没能察觉。

“张伯，怎么在外面睡？您可以进去啊？”

“没事，人老了，也没多久自己就睡着了，相爷给的衣服暖和，一点都不冷。”

车夫乐呵呵的，胥昭也笑了笑。

“辛苦您了，送我回府吧。”

贰叁静静听着车夫和大人的对话。

车内两人相对而坐。

马车车壁较薄，空间狭窄，车夫和马都垂垂老矣。数九寒冬之日，冷气进入马车内壁，呼口气都白雾弥漫。

这类车只是地方下品贫苦小官所用，甚至因天高皇帝远，在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自己，大多都会僭越，坐的马车也比这个豪华很多。

大概只有末流商贾之人，在重农抑商政策的压制下才会勉强乘坐。

多年训练，贰叁其实早已习惯无常极端的温度，不过他着实没料到深居高位的宰相大人可在如此冰冷车厢中安之若素，而且看大人将手熟练揣入怀中的模样，想必是习以为常。

想来坊间传闻确有依据，在他观察下，实觉这位堂堂宰相大人并非做戏，想来真的有并不贪图享受的作风，生活也着实清苦。

淡淡的雾气弥漫于两人之间，又缓缓散开。

此地距雍都偏远，路程还需一段时间，胥昭看着面前默然不语的人，想着日后一处，既然仰仗人家武艺护送，应当搞好关系才是。

况且，胥昭暗叹，自己也没什么能给人家的。

他斟酌的开了口，问些稀松平常的小问题了解下，不算冒犯吧？

“听人说你在暗卫营中的编号是贰叁？”

“劳烦大人相记，确实如此。”

胥昭还想着，自己表示提前知晓他的信息，说明自己重视对方，他应该会有些波动？

结果那人只是恭敬回答，还是一样的正经平板。胥昭叹气。

“呃……我只知道你的编号，不知道你的名字，想着日后好称呼，方便告诉我吗？”

其实编号称呼也没什么不便，只不过胥昭觉得交流之间最起码的尊重应当有，而姓名是一个人的代表，不能以简单的数字就敷衍了事。

贰叁其实都快忘了，自己到底叫什么。

想着大人相问，便思索片刻，确认自己没有记错：“属下，幼时有一名，应……叫崔沐。”

“崔沐……”

胥昭不知怎的，忽然忆起《云中君》的四句：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是很好的名字。”

胥昭笑了笑，“以后我就这么叫你了。”

崔沐微微弯腰：“是。”

胥昭摆摆手，看着两人之间标准的从属距离，略有无奈：“你也不要有这么多的规矩，不必如此客套，我既然仰仗你护送，还要请你多担待，大可随意一些。”

“谨遵大人教诲。”

“……你再这样，我也崔大人崔大人的喊了啊。”

胥昭并不是认为崔沐是他的下属便以“你”相称，只是觉得这种随意亲切些，不那么拘谨，两人也好熟悉一下。

“大人不可，此是折煞属下，礼不可废。”

……你才是折煞我了。

……唉。

以后必要把这个人繁琐礼节给掰正了。胥昭叹气。

一开始同僚相处，仆从服侍都也是这般的恭敬小心，后来看他素日从不摆架子，也爱乐喜闹，待谁都是温润有礼，一团和气，除了涉及朝政民生便严肃以待外，其余时间跟下属从官也可随意玩笑，出名的和煦。

便也摸清了他的一些特点，不时没大没小一回。

但胥昭并不是反感崔沐如此，其余人的礼节大多是基于他宰相的身份，但这个人……

他不知是不是算自作多情，他的感觉，崔沐的尊重，是基于他这个人。

他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如此，却也有些奇怪的感受，被人尊重自己本身，还是有点受用。

说明在这位亦受人推崇，阅人无数的暗卫眼里，他这个人也不算差劲吧。

……我还要不要脸了……他赶忙拉回思绪。

罢了，遇见这么个自小打磨出的端肃板正人，让两人关系放松一点，看来还得一段时日。

“我记得你已经是及冠之年，可曾取字？”

“名中表字？”

“是。”

“回禀大人，属下尚未有字，无人可取。”

无人可取……？对，皇室的暗卫营中，为培养忠心耿耿之辈，皆会选年幼时父母双亡，甚至亲友皆离世者，并且自小培养，磨炼的冷面少情，无欲无求。

如此，即使被俘虏，他们也并无牵挂，没有可供威胁的把柄，也不易被以情动之。他们也的确，无人取字。

胥昭懊恼于自己用语不当，应该提前想到此桩后直接询问可否赠其表字。

“惭愧，是我考虑不周，不该提起。”

崔沐摇头：“大人无须介怀，属下并无感慨，您牵系良多，已是属下荣幸。”

确实，从始至终，崔沐毫无波澜，那双眼睛，也是同先前一般的平淡如水，好似多余的情绪都被面具吸收了一般。

一问一答，公事公办，进退有礼，谦恭有度，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卑微，反而倍感尊重。应答如板刻，情绪如冰封，挑不出毛病，也拉不近关系。

胥昭自认做不到如此，也不知暗卫营不见天日只会训练的环境到底什么样，才能练出一批这样的人。

“既然你已是弱冠之年，必然要有字才对，你若不嫌弃，待我回去为你想一个可好？”

崔沐仍然一拱手：“多谢大人。”

路途遥遥，车马慢行，闲聊间，胥昭了解崔沐平日多习武，善习武，好习武，风雅之事就是学习侦查谋略，掌握机关暗语，闲暇时也会识别药草，学毒解毒。必要时也略通医术，可以止血接骨。

……虽说用脚想也是这样，都不用问，但好歹也算是熟络些许。

在崔沐淡然平静的回答间，胥昭先前心中的焦躁也莫名少了许多。

相府，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所引辞句是屈原的九歌中的云中君的选段，我所记忆的和查阅资料核对下确定应该就有这一个版本。如果宝们找到了其他的字形不同的版本，请告诉我，我再核对一下，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