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近半载未曾复出,怎的今日……?
不光他,众官员都难掩讶异之色。
毅德公,褚庄宁。
北周开国文臣之首,唯一文臣封公者,堪称传世之人。
开国必定伴随着纷争割据,平乱兼并。
那是武将的天下,战场即是功勋。
但,褚庄宁,以经天纬地之才,创下千秋不世之功,其事迹数不胜数。
延承元年,先帝亲征,率大军四路压境平定边乱,趁京中守备空虚,一路叛军蓄谋已久,突攻雍都,意欲夺京自立。
京中储备殆空,禁卫部分抽调,京都守备恰巧昏迷不醒。
有分量的人物只剩一个空有虚位的书呆子,还是个只会吵嘴的都御史。
叛军本知必胜之局。
彼时的毅德公只是淡然守在京城。
后来,谁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禁卫军和支路军,将叛军通通地杀了干净。
警惕之心人皆有之,褚庄宁只是恰好多长了一点。
他虽为都御史,但绝不输于文韬武略,心志坚定,悟性更强。
更何况,多年打磨,宦海沉浮,又是都御史,监察上奏手段皆是一针见血,稳妥压众。
先帝感念有加,又信服其能,令他兼任数职,于先皇支持下,自开国律法修礼,史章典籍,至政令颁布,工程督工,又极具慧眼,举贤任能,痛诛小人,从不疏漏……凡是这位褚大人所参与的,都做到了极致。
北周初年的休明盛世之景就此奠定。
甚至可以说,北周能蹒跚学步至蒸蒸日上,他功不可没,无可非议。
故赐封毅德,授爵为公,作谨重严毅,导德齐礼之意。
而如今那些初期开国之臣,病的病,死的死,罪的罪,罚的罚……唯有这一位,始终屹立不倒。
胥昭只在先皇选召顾命大臣以及新皇举行登基大典时,才得见这位封号为毅德的开国公在场次数最多。
上次见他出山,还是顺尊元年江陵山洪暴发之时,正值朝中更新换代,原先先帝时期兢兢业业的老臣被替换了大半,那工部尚书步蛟税是个只会趋炎附势的谄媚小人,溜嘴健忘可以,干活履职免谈。
堤坝修建之期未定,朝中尚在拖延,江陵山洪却并不等人,半城危矣。
好不容易磨磨唧唧定下工期,竣工后却是豆渣一般的废物,还没撑上十几天就开始渗水决堤。
显而易见的,朝廷调拨的经费被所属负责官员流水线似的“抽丝剥茧”,又是好一番中饱私囊。
反正饿死涝死的又不是自己。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人的本能。
故百姓以怨声载道,民心惶惶。
那时胥昭正奉旨监察腹里四郡的布防,听闻此消息迅速分配好剩余任务,下派参政主事,自己先抽身前往江陵镇场。
他把涉职过多之嫌抛在脑后,只是快马加鞭的赶去,不管如何,只要自己能到,即使作用不大,那群乌合之众虚与委蛇也好,暗地腹诽也罢,总还是能收敛一些。
迎着酷暑下的闷热凝滞,耳畔烈烈成风烧的滚烫,非必要换马润嗓,他并未有过多休憩。
夙夜奔驰六七日,终是赶到了修堤驻地,待胥昭下马都显得费劲不已,嗓中火辣辣的咳了几声后看向建工地,却是一愣。
看起来第二次修缮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他们正在围堰。
为何变得这么有效率?
胥昭着实没想到,他看到的场景都是格外和谐,井井有条。
以往监工斥责劳民的景象不复存在,甚至还有些温情,“辛苦”和“诸位努力”的鼓舞之声不绝于耳。
他所希冀的官与民同乐的景象竟在此地短暂的形成了。
胥昭环顾四周,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一位右手柱杖坐在土坡上的老人家,好似是来探亲看儿的父亲或者是闲来无事观看工程的一位农家老者,姿态还挺悠闲,眼睛也一直未曾离开工地,他虽衣着朴素,但是干净,一头华发挽的齐整,没有其余老者步入暮年时无能为力而造成的颓唐气息。
看着背影就知老者精神矍铄。
唯一不同寻常之处在于……
胥昭看着工部侍郎和几个品级不低的官员始终陪笑在老者身侧,老者似乎一直在询问些什么,这位是……?
有人注意到了胥昭,仔细一看,才勉强从那副憔悴神色中窥见昔日风采卓绝的相君大人。
“胥相!您怎么来了?不,不是,您这是怎么了……?快来休息一下。”
那员外郎经胥昭制止,迅速将声音压低下去,但还是无可避免的传到了附近几人的耳朵里。
闻言,那位老者意欲起身,他温和的拒绝了搀扶,转过身来,胥昭这才看清那位是谁。
“拜见胥相。”
胥昭一惊,罪过罪过,那竟然是毅德公,他怎么会来此处,未及深思,本能的抬手,立刻制止住作揖之势的褚老。
“不可,万万使不得!您贵为尊老,在下应该向您行礼才是。”
褚老示意身后几位向胥昭行礼过后的官员先下去:“诸位,胥相既已来此,刚好我们叙叙旧,他陪着我这老家伙就行,各位大人就先去忙活自己的吧。”
众人应声诺诺而退。
胥昭并未与这位开国元老说过几句,也不熟悉,但不消问,这位定是来监察修坝工程的,他老人家出马,要比自己有力的多。
这位京城享清福多年的国公能千里奔袭前来此处监督一处偏远工程实属不易,更何况老人家带病多年。
胥昭带着敬意一拱手:
“要早知国公在此,在下就放心了。”
多年官场争斗拉扯所形成的精明强干,不怒自威的气质并未体现在这位毅德公身上,他反而更像是一位坐在田间地头看着丰收之景的慈祥老农。
“胥相言重了,你日理万机,还抽空前来视察此地,属实难得。我一糟老头子只是闲不住,想着老来至此,尚且未曾赏游过几个地方,活的太亏了。这不,跑来云梦泽正欲随处转转,刚巧又碰上此处水利,也是无事,顺便看看江景。”
胥昭看着毅德公虽有沧桑褶皱但不曾浑浊,仍然可称为熠熠生辉的眼睛,“毅德公才是言重,您身子硬朗康健,出名的老寿星,又怎能以“糟老”所称呢?”
褚老乐呵呵的一摆手:“哎,那可不是,现在身子每况愈下,越来越不行了,昨日就坐在那坡上,时间一久身子就僵住了,也着实老了,耗不成,就小憩了一会,”褚老指了指站在下方的那些官员,“他们见我半晌没动,又闭着眼睛,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大呼小叫地把我喊醒,我一睁眼,一群人跟个猴一样嗷嗷乱叫。”
胥昭想象那副场景,忍俊不禁。
远处江水浑浊奔腾,被迫压制住不竭之势而奋力嘶吼,此处老少二人相对爽朗而笑,莫名亦被渲染出磅礴之势。
天地潇潇间,骏马新生与老骥伏枥,本是世间得以用江河气概延续不息的根本。
褚老挑了个舒坦的位置,坐了上去,“胥相车马劳顿,也坐下缓缓。”
胥昭应声亦是席地而坐,并不推辞。
褚老显然对这位不那么假正经的小辈很满意。
一老一少都看着远处微微透光的云层。
“胥相在腹里的后务和主事都安排好了吧,想必奏折也已经呈上去了?”
“是,都安排好了。”
“不错,胥相做事还是稳妥,换马时候跟驿乘安顿好了吧,方位都实时记录了?”
“是。”
褚老赞许的拍拍胥昭的肩膀,“还是没看走眼,你果真是细致有为。”
“毅德公谬赞了,寻常本分之事。”
“非也,若以胥相职权,极少会有人真的为这一处千百里之地的一个堤坝特意赶来,”褚老制止了正欲说话的胥昭,“不必再谦逊,其实你上份折子,无关痛痒的批评几句,警醒提点那蛀虫一番,皆大欢喜而过,不也是履职的一个方式吗,还能维护朝政和谐,修整同僚关系,从此互相帮衬,亦互不干涉,岂不妙哉。”
褚老停下了话语,看着一个正欲扬鞭的监工突然动作一滞,想起了什么,故作镇定随意的朝这边望来,他们二人同时微转头看向别处。
胥昭轻咳一声,有些想笑亦有些感慨。
老人家亦是微微笑了下,
“看吧,其实都一样,无论用那种方式,只要履行了心中对这类事物看法下生成的应做之事,便都会觉得自己尽了责任,也的确一样的负了责,褚老的目光似乎在穿透天穹注视着什么,
“但为人处世之所以评价不一,就在于贡献的性质上,
献己之愉,不欲施于人者,论其为小人;献己之愉,不欲勿施人者,论其为至人;献旁之愉,不欲多施己身者,论其为贤人;献众之愉,不欲多施己身者,论其为圣人……胥相觉得自己是哪种?”
胥昭只一笑,“在下只是个庸人,但您是个圣贤之人。”
“你这孩子……”,老国公笑着叹了口气。
以愉众者为己身之愉看做职守本分,绝非庸人,但有半分亦是庸人。
谁年少未曾登顶山巅,酣畅淋漓地吼出一腔意气,宏阔三百里,逍遥青云上,震得巍峨山峰自地脉隐隐作响。
可惜那天地明鉴的猖狂畅快后来确实成了庸人自扰。
到最后,还是只能力不从心地迈着虚浮的步子向世俗低头,碌碌半生或庸常无为。
终究是无能为力的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写啊写啊写啊写……抱歉宝们,最近身体抱恙,脑子不太清楚,怕写的乱七八糟,所以拖了一天才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在看……
算了,我继续不懈努力吧。
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