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皇城，世子府。
远在边疆的周昌，突然回京。
得到下属来报，周灏游简直是防不胜防，以至于一大早起来，便忙得手无足措。
周小世子少有的慌乱，竟令刚睡醒的许未何不由得惊愕，听到外边的声响和下属口中的对话，才得知，周昌回府了。
许未何诧异的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中闪烁着疑惑与不解。
“小世子急什么？”许未何单手直额，身躯半靠着床榻，挑眉说道：“岳父大人一向疼爱你，又怎会指责你睡懒觉呢？”
他怔松。
等等——
他刚刚叫父王什么——？岳父？！
他怎么……
周灏游想到这，耳尖微红，面上不由得染上一层不是很显眼的绯红。
“嗯？”许未何绕有兴趣的看着他。
周灏游适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瞪了他一眼，撇嘴道：“我为何会睡懒觉，你难道不知？又何必在这里说大话！”
许未何眉眼笑开，掩唇轻笑不语。
周昌一直驻扎边境，如今回来，想必是有事情。
周灏游顿了顿，撇开眼，不在看他，只是一味的专注于手中事。
“世子。”
门外传来风影低沉的呼唤声。
许未何敛容，寻声望去。
隔着门板，许未何却能听出那人的焦急。
至于那个令他厌烦的侍卫在焦急什么，许未何便不从而知。
周灏游斜眼睨着许未何，抿唇淡声问道：“何事?”
风影得到回话后，方道：“您的母亲也随着老爷回来了，这事太子暂且不知。属下想着，再怎么样，也不能瞒着主子，所以……自作主张的混了进来。”
她回来了？她怎么会回来，周将军又为何没有提前通知？
许未何怔松，视线渐渐移到周灏游身上，他那深邃的眼神，看他良久，迟迟没有回神。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周灏游好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眉心轻蹙。那不冷不淡的话语，却是对着门外的风影说的，“嗯，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
风影躬身退下。
周灏游垂眸，将心中的思绪压下。
他抬眼，瞥见许未何一脸纠结的模样，不耐烦地说道：“别摆出一副我欠了你多大恩惠的表情，本世子不喜欢。”
“好。”许未何回神，轻笑道：“我只是有点意外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哦？”周灏游眉梢微翘，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意外？什么意思？”
许未何摇摇头，并不言明。
周灏游却因他这个态度，心里更加不爽，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处，挥散不去。
周灏游不耐的催促道：“赶紧起床吧！”
“我不急。”许未何淡淡道，“我先收拾一下。”
周灏游眉梢微拧，正要再催促，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迈步，去开门。
许未何亦跟着起来，走到屏风之后换衣裳。
“小世子，老爷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还请您尽快。”
周灏游闻言，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站在那里，穿戴整齐的男子。
男子身材修长，身披黑色锦袍，腰间佩戴着一柄精致的玉箫，衬得他的身形越发挺拔。
周灏游定定看着他，眼睛里有几分迷离与恍惚。
他不由得皱眉。
“世子？”
门口的守卫见他不说话，又重复了一遍。
周灏游这才反应过来，收回视线，转身朝着屏风后的人说道：“你就待在房内吧！”
许未何挑眉，侧头看着男子消失在房门外的背影，嘴角轻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世子，真像个孩子啊……
前厅里。
周灏游一进门，便瞧见了坐在上首的周昌。
他恭敬行礼：“游儿给父王请安，父王万福金安。”
“免礼。”周昌淡漠的声音响起，他放下茶盏，看着跪在下方的儿子。
周灏游垂首，不再说话。
周昌看了一眼站在他旁侧的周灏游，沉默片刻，方沉声问道：“游儿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周灏游心下咯噔一跳。
周昌见他不说话，继续问道：“说话啊！”
周灏游仍旧抿唇不语。
“你母亲卧病在床多年，”周昌撇了他一眼，手掩在袖中，握成了拳，继而诉说道：“在边境，为了护那粮草，身负重伤。”
周灏游猛的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不会……不可能。”周灏游止不住的摇头，眸里满是担忧之色，他的语气略显凄楚，而又悲凉，“父王，你是不是在骗游儿……？”
虽说周昌口中的母亲并不是周灏游的亲生母亲，但不管怎么说，她都视周灏游为亲生儿子。
“父王有什么理由骗你？”周昌唉声叹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底满是愧疚之色，“游儿，为父听说，你这回京一路遭受坡多磨难，还被太后顶上，为父心中甚为惶恐。”
“虽然太后年老体衰，但是……与你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父王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会用她的生命来谋害你！”
“游儿，为父已经决定，明天一早，就让人将你送去江南。”
“不--”周灏游蓦地站了起来，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泛着猩红，紧咬着牙齿，恨声道：“游儿绝不会去的！父王，您若执意如此，那游儿只能告辞了！”
周昌见状，心下大急。
“游儿，为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为父该如何与你死去的娘交代？！”周昌声音哽咽，语调里带着浓烈的痛苦。
“娘泉下有知，她定不会同意游儿当个窝囊废的！”周灏游退后半步，像是呓语般的呢喃着：“游儿自小便不甘心为别人做铺垫，做嫁衣。”
周灏游哑然，他顿了顿，长舒了一口气，“她竟然想要除掉游儿，那游儿为何不能推翻他们母子俩的统治。”
“推翻？你要造反？”周昌气的直发抖，指尖徒然指向他，怒斥道：“周灏游，你是想皇位想疯了么？！他可是你堂兄，我告诉过你，要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便不要去惹是生非！”
“你无权无势，只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夺权岂是你想想就可以的么？”
“游儿，你听着，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京城，回你的金陵，回你的江湖！”
周灏游看着他，嘴角微动。
父王果然派人跟踪我了……
周昌一连串数落，周灏游听得面无表情。
许久，他方道：“游儿已经决定了，请父王勿要逼迫游儿。”
说罢，他拂袖，欲径自离去。
周昌却怒极反笑，“你是我的嫡子，你是周家的骨血，你若是有个闪失，那整个周家，就会落入他们母子手中！”
“他们会为了争夺储君之位，杀了我这个不成器的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周灏游面上浮现嘲讽之色，他没有回头，他不想去看周昌的神情，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继而曼声道：“父王，您是真傻还是假傻，您以为，太后这么多年的温情，是为了什么？她只不过是看中了我这个傀儡而已。”
周灏游言罢，不在言语，抬脚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前走。
周昌看着那道消瘦的身影逐渐远去，他心里满是懊悔和痛楚。
“游儿……”
他低呼一声，闭上眼睛。
这些日子来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化为了泪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他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孩子，这个他从小疼爱到大的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忤逆他的话。
周昌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额上青筋暴凸，眼角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游儿……你可曾怨过为父？”
“......”
“游儿……”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旋，久久没有散去。
*
周灏游离开后，直接去了永安王所在的院子。
一路上，他都在考虑该怎么办。
若是按照父王的吩咐去做，他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可是，他却又不忍看着他的父王，如今这般辛酸。
他一直在思索一件事情。
为何太后，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
“世子？”
一道清冷而又淡漠的声音蓦然在他耳畔间响起。
周灏游回神，抬眼看向他，只见，许未何身穿一袭白袍，正站在不远处，一双幽深似潭的眸子盯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来找永安王？”许未何挑眉，“可惜，他今日不在府中。”
“……你怎么知道？”
周灏游走上前去，复又徒然回过神。
许未何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已经去找过堂兄了。
不过……
堂兄这个时候，会去做什么？
“发什么呆？”许未何躬身，伸手挑起他的下颌，将他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脸上，“怎么不认识我了？”
“......”
周灏游微怔。
这张熟悉的面容，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没……”
许未何眉梢微挑，“想要知道吗？跟本公子走吧，本公子保证，你会很快就知道答案。”
“......好。”周灏游垂着眼帘，淡声应道。
许未何闻言轻哼一声，抬眼睨了一眼假山后那抹若隐若现的身影，转身朝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他们的对话，立在不远处的周昌自然也全部听见了。
他适才追出来，便瞧见了他们两人亲密的举动。
他看着二人的背影，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许久，他忽而轻笑一声，自语道：“游儿啊游儿，为父不过是想要让你过的好一点，为什么，你却不领情呢？”
****
周灏游在许未何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小院子里。
院子并不算很大，但是，院子周围却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环境幽静。
许未何将他带进院内，径自坐在石凳上。
周灏游站在原地。
“怎么？不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么？”许未何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淡声问道。
周灏游摇摇头，“我已经猜到了。”
“小世子真是聪明。”许未何单手支额，眉眼弯弯，他看的出来，周灏游的心绪不宁，故而把人带到这偏院，好好疏导，“让我猜猜？为何会与岳父恼矛盾，是因为太后么？”
周灏游窜紧衣袖，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全数爆发。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太后想要扶持皇帝稳固帝位，这本没什么错误，可她却不想给周氏留下祸根！”
许未何闻言，不禁皱眉，“祸根？”
“我父王当初被废黜，就是太后娘娘一手促成的，若不是我父王当时不肯放弃江山，我也不至于被困在这皇城中！”
周灏游恨恨道。
“原来，你真的是皇后娘娘的侄子。”许未何恍然。
“......不错。”周灏游抿着唇，眼里燃烧着火焰，：“她不想给皇帝留下祸端，那么就要毁灭，这样做，天理昭昭，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没有人可以逃脱，即使是皇帝陛下。”
“太后是一国之母，她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不能因此，就将罪名扣到别人头上。
“太后一意孤行，我父王也没有办法，所以，最终，就成了那样的结局，我父王被送到封地，我则是被太后以及先帝抚养长大。”
许未何听完，沉默不语。
良久，他一把扯过周灏游的手腕，周灏游没来得及防备，身躯便已经被许未何压在石凳上，
许未何抬起另外一条腿，压住了他的双膝，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牢牢桎梏住，不容反抗。
周灏游瞪圆了一双凤眸，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颜。
他的鼻尖碰到他坚硬如铁的鼻梁骨，他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颊之上，痒痒的，让他的身体微微一颤。
许未何俯首，薄凉的嘴唇，在他唇上印下一吻，随即，他松开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为什么还要松开？”周灏游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许未何闻言微愣，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
他微微眯了眼，“不是喜欢，是讨厌。”
“哦？”周灏游微讶，“本世子不明白，你为何要讨厌我。”
“本将军讨厌你的懦弱、愚蠢。”许未何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不愿意放下权利和尊严，你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改变，这就足以让我讨厌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周灏游的眸色闪烁，“只要努力争取，我也会有机会的！”
“你的机会又在哪里？”许未何看了他片刻，心下了然，“一味的装傻充愣么？”
“我……”
“别说谎了，小世子，”许未何轻叹一声，道，“你是怎样的性格，你自己最清楚。你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你不会甘愿屈居人下，不会甘心受制于人，所以，你才会被困在京都，才会被太后利用，甚至不惜与你的父王决裂。”
“可是，小世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皇上执意要置你于死地，你要怎么办？”
周灏游闻言，一怔。
许未何继续道：“皇宫不比家宅，那里藏.污.纳.垢，勾心斗角，你一旦入了皇宫，便再也离不开，你能够忍受这里的生活么？”
“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许未何微微侧首，看着他，“我早就看穿了。你的野心不止于此，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你与太后的恩怨，只怕还要延续很多年。”
“你想帮我？”周灏游的目光灼热地在许未何脸上。
“我是世子的人，不帮世子，那帮谁？”许未何伸手，沿着脖颈而下，抚摸着他的脊背，低声细语道：“本将军不是早就说过会帮你夺权么？小世子，你忘了？”
“我以为你在和我开玩笑。”周灏游背脊一凉，“可你今日说的话，分明就像是真的一般，我也不知你是在耍我，还是……”
“那你相信我么？”
周灏游看着他眼中那一抹浅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那感觉仿佛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计划，他知道，他一定会赢的。
可是……
他为什么要这么笃定？
许未何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难道他真的要帮自己夺权？
这个认知让周灏游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的情绪，点了点头，“好，本世子——相信你。”
许未何的脸色瞬间柔和了几分。
“你早该信我的，不然，也不至于会让你冒这么多危险。”
周灏游闻言，脸色條地红了起来，“那不一样。”
许未何失笑，“有什么不一样？你我现在可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抬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不要妄图挑战我的耐心，我虽然不会对你动粗，但也绝对不会再放任你一个人去冒这个险，明白么？”
周灏游的眼底划过一抹黯淡，随即垂下眼帘，“我明白。”
许未何看见他的模样，心中微软，他起身，转身朝屋内走去，“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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