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连日没有好好睡觉，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直到左肩微微一痛，迷迷糊糊中，她才渐渐听到有说话声。

话音不高，窸窸窣窣的，分辨不清讲了些什么。她困意浓重，像被雾霭缠绕，四肢百骸都懒懒提不起力气。她想要继续睡去，可神志已渐苏醒，多年宫女生活的本能提醒她：该看看时辰了……四周有人声，定是同伴们已经起身，再晚恐怕要误时辰了！

她心下一震，猛地就要弹起身来，却因左肩骤然一痛泄了力气，跌了下去。这一激痛倒是令她清醒，睁开了眼睛。

床褥颜色并不熟悉，不是自己的床……屋里陈设也未见过，屋中还有淡淡令人舒适的熏香气息……自己这是在何处？

见她醒来，早有人去通报，余下一名小宫女上前笑道：“惜花姐姐，你醒了？可好些？”

“我……”惜花才一开口，便觉一阵眩晕，皱了皱眉。

小宫女倒了一杯茶来：“方才太医来看过了，给姐姐换了药……姐姐可小心别牵动了左手。”

她小心扶起惜花，喂她喝茶。

惜花觉得嗓子干涩，慢慢喝了两口。温热茶水下喉，说话也顺畅了一些：“这是哪里？”

“这是偏殿的暖阁。”梁姑姑跨进屋门，接话道。

惜花一见她，下意识地要行礼，一下牵动左肩，一阵剧痛。她倒抽一口气。

“不必了，你躺好。”梁姑姑挥手，来到床前，“惜花，你可是睡了一天一夜。”

惜花发怔，“奴婢……”

“不过太医说你只有外伤，并无大碍，养一养也就好了。”梁姑姑道，“昨日太后小宴，藤架忽然倒塌，多亏你及时救驾，你还记得么？”

惜花回想起来了。当时她正要为贵客们解说菜品，忽然头上传来异动，藤架上所雕的凤凰裂开，接着整个坍塌……

“太后凤体无恙，这是你救驾有功。”梁姑姑和蔼看她，“这段日子你先安心养伤，太后自有犒赏。”

惜花谢了，待梁姑姑走后，小宫女又扶她睡下。“姐姐，可想吃些什么？我端碗粥？”

惜花此时也觉腹中饥饿，点点头：“也好，多谢你。”

她睡在柔软舒服的床褥上，心中却很不平静。救驾……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救了太后？当时石火电光之间，变故忽生，自己是什么都来不及想……但能救了人，也是个善果。

而梁姑姑方才的话，则令她心怦怦跳起来：犒赏……太后会赏什么呢？若是太后问她有什么心愿，那么头一件就是常宝春的事！她眼睛微微发亮。这下好了，若是太后亲自开口，那么谁也不能用不敬先帝的说辞来阻拦……何况干爹在宫中也并无仇敌……想来一定能顺顺当当……

她越想越是欣喜。第二件呢……第二件就是自己能即刻出宫。宫里的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却处处旋涡，太令人提心吊胆……尤其是为奴为婢的宫人们，全然身不由己，动辄就要成为糊涂鬼！虽然她出宫还有三四年，听着也不算很久，可她深知，许多变故就是瞬息之间的事，多一刻都不能拖延……她只是一个无所凭仗的小宫女，放了出宫也不会碍着谁，这么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太后更没道理会不答应……

她简直喜出望外，眼中亮如星芒。等自己和爹爹出了宫，就寻个山清水秀、太平安稳的乡镇，买个庄子，置两间房屋，雇些人打理照顾，好好过上平静的日子……

她兴奋得心直跳，连左肩的痛楚都早抛在了一边……太好了！太好了！谁能想到时来运转，能有这么个好机会呢？不仅名正言顺，且两件大事一并了结，毕其功于一役，比起无可奈何只能苦苦熬过三四年……根本就是冬夜里逢篝火，荒漠中降甘泉！

她现在简直要感谢遇的这场险、受的这个伤了，太值了，太值了。

她虽喜悦，却也未被冲昏头脑，又思量起来：万一，若太后只肯答应自己一个愿望呢？那就只提干爹的事！这件事涉及先帝，极不容易解决，定要牢牢抓住时机……至于自己，虽说往后几年福祸未知，可只要自己勤谨小心，大概也不能出什么大错，何况自己是太后的救命恩人，总不至于还把命丢了……

她这样想着，定下心来。

这时小宫女也端来了饭食。除了热腾腾香喷喷的一大碗粥，还有几样松软易入口的小点心，实是细致周到。惜花看这情景，对自己的心愿更多了一分把握。她正饿着，便在小宫女的照顾下开始用饭。

再说梁姑姑，她出了暖阁，又打理了几件手上的事，便去向太后禀报。

太后刚用完一碗败火去燥的莲子百合羹，脸色却仍有些发沉。她刚下旨安抚完国公夫人几人。

几位贵夫人来宫里小聚，菜还没吃一口，头上的棚架就坍塌下来……这等事竟然出在太后的万禧宫里，岂非天大的笑话！幸而棚架从主位处最先崩裂，别处稍缓，因此几位老夫人倒是没受什么伤，不过是避让时磕碰了几下。

但这也足够颜面扫地了！当时她一面指挥宫人扶住诸位夫人，宣来太医查看伤情后，好好护送回府；一面勃然大怒地下令立刻去查这架藤棚的来历，是何人进献。

谁想，进献这架藤棚的不是别人，恰是当今皇帝，她那一腔急欲宣泄的怒气一下给噎住了。

皇帝听说太后遇险，也是大惊失色地赶来，正逢梁姑姑回禀藤架的来历，他当场接话，说藤棚是自己在去年端阳节送给母后的节礼，却不知质地不良，竟闯下如此大祸，差点伤了太后凤体……他这就去查打造藤棚的工匠，严惩不贷！

皇帝一番请罪，太后倒是冷静下来。她反倒出言阻拦，说皇帝进献节礼本是一片孝心，若为此杀人见血，反而是不利他的孝名，查明后从宽处置便是。往后办事，应多加细心。

皇帝受教，又深深自责一番，叮嘱太后休养，才退去。

他离去后，梁姑姑率万禧宫的宫人们一齐请罪。说是经查，藤棚从凤凰雕刻处骤然裂开，是因其内部已经朽坏。这棚子去年没来得及用，于是一直在宫里收着，想是过了两个梅雨季，棚子内部受潮，因而朽裂。宫人们有保管不善之责，请太后降罪。

太后问过，这棚子是依例安置保管的，并无不妥之处，倒也不好责怪下人。不过罚了半年月钱了事。

今日，太后又下旨慰问国公夫人及两名老王妃，赐下许多礼物。

事情算是了结了，可她仍是噎着一口气，败火的甜品也没能消去她面上的阴沉。

进得殿来的梁姑姑也是心知肚明。试想，天下至尊的太后，与朝中一等重臣的夫人们在宫中饮宴，所在的棚子竟就塌落，谁能想到？谁敢想到？当真滑天下之大稽！也幸好恰恰是皇帝进献的，否则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可又正因找不到开刀出气的人，太后这口气难免憋得厉害。

思及此，梁姑姑本已无声的脚步又更放轻了一分，开口说话也比往日更轻：“太后，那丫头醒了。”

太后闻言，目光转向她。

梁姑姑又温言道：“太医也说，并无大碍，将养着就好了。”

太后稍作思量，神色变动几回，忽然道：“走罢，看看她。”

惜花才用过了粥，正要躺回床上歇息，太后就驾临了。她连忙由小宫女搀扶着起身，吃力地向太后行礼。

太后没有免礼，待她恭恭敬敬行完礼后，才赐她坐下。

惜花对太后惯来惧怕，可眼下更多的是欣喜……想着心愿就要达成，她的心跳得分外厉害。

“太后凤体可安好么？”她先出言，轻声问道。

梁姑姑眼中滑过一抹赞赏之色。

“哀家无碍。”太后直视她，“你的伤，如何了？”

“托太后洪福，奴婢好多了，不妨事。”

梁姑姑在一旁道：“昨日的事，奴婢已讲给惜花。”

太后点点头：“昨日你救驾有功，自然该赏。来，哀家有话问你。”

梁姑姑示意小宫女们下去。

惜花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按捺不住，她恭敬地半垂着头，暗暗深吸气平定自己，一面更坐正了身子。她左肩疼痛，坐得吃力，小宫女离去后无人扶着，有些不便……但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些，她心心念念是愿望即将达成，紧张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来。

太后终于开口了。她盯着惜花，问道：“你为什么会来万禧宫？”

惜花一愣，诧异地抬眼，正迎上太后那笔直、锐利、威严不可直视的目光。

她愕然至极，一时没回过神来。

“云妃为何送你来哀家这里？”太后换了个问法，“说实话。”

原来是这个！原来太后要追究这个！惜花顾不得思索为什么太后要拣着这个时候来问，慌忙扶着床沿费力地跪下：“回禀太后，云妃娘娘是怕身段变化，才把奴婢进献上来的。”

太后眉头微皱。

惜花不敢隐瞒，详细说了个中缘由。“太后，奴婢原是不知这些的，这也是后来才得知。”

“是实话？”

“句句实话！”

太后顿了顿，想到惜花讲云妃“心高气傲”“不屑结党结派”，不禁嘴角微微一翘：“这倒像她的做派。”

又轻叹道：“她刚进宫里，哀家也还算喜欢她。可如今她翅膀硬了，竟是要踩到哀家脸上。”

惜花不敢接话，自顾垂首。

“你既不是她的耳目，哀家自然能抬举你。”太后目光又落在她脸上，“梁姑姑陪伴哀家多年，受哀家倚重，可她年纪大了，难免有病痛，那时恐怕要出宫安养……哀家身边，要有个接替的人。”

惜花吃了一惊。这是太后打算让她将来接替梁姑姑，做万禧宫的掌事宫女？

梁姑姑也听明了太后的意思，忙在旁含笑道：“惜花聪明伶俐是不消说的，能舍身救驾也足见忠心，有她将来侍奉太后，自是稳妥。奴婢定悉心教导于她，以助她将来胜任。”

见惜花愣着不作声，太后问：“怎么，不乐意？”

惜花哪敢不乐意，即刻伏身拜谢：“多谢太后栽培，奴婢感激不尽！”

太后凝视她：“那就好。别辜负了哀家的寄望。”

梁姑姑道：“万禧宫的掌事宫女，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背叛。惜花，你需在此立誓：一生忠于万禧宫，忠于皇太后！”

惜花不及多想，便照着她的指示，郑重立了誓。

太后眉一舒，“这些日子你且养伤，待好了便跟着梁姑姑，听从她的教导。”

两人一齐应是。太后便起驾出门，小宫女们重新进来，照顾惜花。

惜花怔怔跪在地上，半晌没有回神，就连小宫女将她扶上床，她也无动于衷。

她心中惊愕、绝望、茫然纷乱交织，却独独没有一丝喜悦。

要知道，成了万禧宫的掌事宫女，固然风光，固然体面，可遇事却更险……最要紧的，是出宫无望了！

她要终身在这宫禁之中，运气好，得以老死，运气不好，死无全尸。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两个心愿，自以为能顺顺当当达成的两个心愿，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可这由不得她！就算当上掌事宫女在她看来并非奖赏、而是令人避之不及的牢笼，这也是太后的恩典！就像让邱嫔入宫别离父母一样，都是太后的恩典！

太后的恩典是不容置疑的。官家千金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奴婢！

这是命，不认也得认。想活着，就得认。

惜花僵了许久，才从极度失望和心灰意冷中慢慢冷静下来，重新再想眼下的情形。

——自己的一个心愿是彻底破灭了。另一个呢？另一个似乎还有希望！她精神一振。

对，自己将来成了掌事宫女，与太后岂不更能说上话了？为常宝春说说话，保他出来，想来也是能办到的……

对……虽然不能出宫过日子，可是向太后讨个情，出宫拜祭父母、修缮父母坟茔的事，恐也不难。再不然，还能托人出宫去办。

在宫里虽不比宫外自在，可宫外未必就是一帆风顺。若是遇着强盗恶霸呢？若是遇着贪官污吏呢？自己一个弱女子，和常宝春一个老太监，又携着这许多银钱珠宝，恐怕也不易应付。宫里则无需担忧。

这么一想，她心中又舒坦了一些。该死时，出宫也活不了；不该死时，便是得罪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太后，自也能活得好好的。她自己不就是个明例吗？

还是顺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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