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廊相交处的空地上，一名嬷嬷正在责打一名小宫女，声音不高，却相当严厉。那宫女也不敢哭出声，含泪跪在地上默默承受。

“出了什么事？”她走上前。

嬷嬷一看是她，连忙停手，笑道：“姑姑有所不知，这丫头粗心大意，竟把盘盏给数错了，如此失职，岂能不教训？”

惜花知道太后的脾气，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底下人做事都是一丝不苟，谁敢出一点错？她目光转向受罚的宫女。看这小宫女像是新来的，难免会出点小错……

按理她不该多管，小丫头出了错受惩戒，下次便不会再犯，这也是为了她们将来不至犯下大错……可这跪着的小宫女却抬起含泪的眼睛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惜花忽然心中一动，让嬷嬷退下，自己来到那小宫女面前。

“你的差事是看管盘盏罢？”惜花问道，“数错了几个？”

她神色温柔言语和缓，比起那一脸凶相的嬷嬷，让小宫女的惧怕登时减轻了许多。她哆嗦着开口：“回……回禀姑姑，奴婢愚笨，多数了两个。”

惜花知道，万禧宫何等阔大，太后的用度何等讲究，外加这么多的宫人、侍卫，盘盘盏盏每日要用好几百，急切时数错了一个二个也不是没有。

惜花极其平常地教导了一句：“下回仔细些，多练练怎么数，将来别再错了。”

谁知小宫女伏下身去，流泪说：“奴婢……奴婢不是第一次受罚，奴婢下力气练过了，可还是记不清数……恐怕下回还要受罚的……”

惜花立刻察觉出什么，问道：“你既不擅长数数，何人将你分来这里？”

分配宫女去处有讲究。规矩习得过关后，教习的姑姑会依照她所留心观察宫人们的情形，分别向各处举荐。有口齿伶俐讨人喜欢的，有不善言辞但手脚灵活的，有力气大的，有擅长针线的……分派一个合适的去处，是宫人和用人处两利的事，须得教习姑姑们认真考量，再由用人处的掌事听取举荐并考校。

当初惜花就是因识字被分入刘太妃的宫里，刘太妃喜欢通文墨的宫人。自然，这其中难免也会有徇私情、收贿赂的事，把送了礼的宫女分到体面、赏钱多的好去处，可有一条，不能耽误了差事。不过，每年训出来的宫女大同小异，规矩都过关便差不到哪去，自是给管事们留足了余地，在调配上玩得游刃有余。

惜花脸色一正。看来这是有人又在耍徇私受贿的那套了，并且，留下了后患！

她问小宫女：“你的教习姑姑是谁？”

小宫女红着眼睛小声答道：“是戚姑姑。她夸奴婢会梳头，原本是分奴婢到万禧宫伺候梳头的……可是，来了之后，孙姑姑说……”她迟疑地打住了。

孙姑姑是万禧宫里安置、训导新进宫人的一名老宫人，也颇有资历，身份虽次于掌事梁姑姑和如今的惜花，却也很有体面，小宫女小太监们见了她也是恭恭敬敬。

“说什么？”惜花道，“你只管说，不许隐瞒。”

“是……”小宫女忐忑地应了，继续说道，“她，她说，梳头上的人已满了，除非……是有特别的本事，或是格外诚心想去……奴婢没有特别的本事，只有诚心，可孙姑姑说……这份诚心要拿出来让她看见……奴婢、奴婢……”她局促极了，说不下去。

听到这里，惜花哪还用猜？随即命人唤孙姑姑来。

孙姑姑年过四十，举止得体办事干练，听说惜花叫她，素知能受太后重用的人必有其能耐，因此也不敢欺惜花年轻，即刻便来了。

她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心中就暗暗一沉，脸上却平静笑道：“姑姑有何事？”

“请孙姑姑来，是有一事相问，”惜花道，“这孩子分来时，管教习的戚姑姑是举荐了什么去处，孙姑姑可知道么？”

孙姑姑顿时哑然，窘迫不安，没有答话。

惜花又问：“你可知这孩子因不擅数数，不止一次受了罚？”

孙姑姑神情更不安，硬着头皮道：“这是她粗心懈怠，没有好好当差，受罚又怎怪得别人……”

“她受罚事小，可误了太后的事，就远不是她一人受罚能了结，那时满宫都要受牵连！”惜花严声道，“为太后当差绝不容有误，若为一己之私误了太后，谁也担当不起。”

孙姑姑冷汗湿了两鬓，垂下头，紧张交握双手，半晌后，低声开口：“奴婢……何尝不知道太后的脾气，放在从前也是不敢的……只是，只是近日内侄儿要娶亲，急着使钱……姑姑是知道的，咱们这些人入宫一辈子，无儿无女，奴婢向来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所以才，才一时老糊涂……往后，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以太后的脾气和规矩，的确不可能容她在万禧宫这样胡作为非数年，因此她的话大致可信。惜花放缓了语气：“孙姑姑肯坦诚相告，足见信得过我。自然，我也信得过孙姑姑……既说是往后不会再有，那我便信了，此事也就先不必知会梁姑姑。”

孙姑姑大喜，感激道：“多谢姑姑！奴婢一定不会再犯，姑姑放心！”

待她走后，惜花转向小宫女：“即日起，你到内殿当差，伺候梳头。”

小宫女喜极，挂着泪连连叩头：“多谢姑姑！多谢姑姑！”

“起来吧。”惜花温言道，“去到之后，好好当差。”

“是！”小宫女起身，擦泪道，“本以为当不好差，只有被打死一条路，多亏有姑姑，姑姑待我真比我爹娘还好得多……”

惜花不禁道：“何出此言呢？你父母待你不好么？”

小宫女抽泣两下，小声道：“……爹和娘说我不如两个姐姐漂亮，就把我送到宫里来了。”她说着心酸起来，“都怨我长得不好看，他们嫌弃我……若我像姐姐一样漂亮，爹娘也舍不得把我……”

惜花看她模样，丑是不丑，不过端正还算清秀，称不上美貌而已。她脸色沉肃下来，望着小宫女，温和开口：“你看我相貌如何？”

小宫女停下抽泣，定睛看她，羡慕道：“姑姑生得很美。”

“你可知，我因这几分长相，差点被亲叔叔卖入青楼？”惜花道，“我拼死抵抗，才换作了入宫为奴，当时我庆幸得要跪下来感激上天。”

小宫女吃惊，呆呆地看她。

惜花轻轻摸摸她的头，“一具皮囊而已，是美是丑，都是祸福未知的。无论如何，万万不能气馁。”

入殿复过命，惜花下到厨房，亲手为太后做羹汤。自那三年前小宴后，太后提拔了她，也愈来愈多地用上了她的手艺，此时太后所用的粥汤、小食，大多都是她亲自下厨烹制。

这是太后的信任和倚重，却也需要加倍的谨慎和当心。犹记得她刚接手太后的汤品，偶然看到其中一款养舒汤里，有两味材料相冲，她张口便对梁姑姑提了，梁姑姑却道她好大的胆子，问可有依据？她只是曾在常宝春指点下大致记得，一时拿不出依据来。好在梁姑姑严谨细心，翻阅医书又私下询问太医，果真证实惜花说法，这才对她说：“你能为太后留心，自然很好。可凡事不能凭空开口，否则有污蔑之嫌。一饮一食事关太后凤体，是何等的要紧，一不小心，就是一大片人头落地……更何况，一些饮食是重臣或后妃进献，你说话不当心，怕是你自己小命难保。你可知道，这个汤方是谁进献的？”

她摇头不知。

梁姑姑道：“是皇上。”

惜花出了冷汗。

“所以啊，即便真的出了错，你也不能明面上提。”

最后，两人挑了个委婉的说法，用了别的缘由，才得到太后的允许，将方子改了，把相冲的一味换了下来。

从此后，惜花做事时思量更加周全，她还向太后求取到了入藏书阁看书的资格，闲暇时阅读药理书籍增长学识；为太后调制饮食，更结合时令与太后医案，随时变化。

炖好了汤，她盛放盅里搁上盘盏，送去给太后。

入殿奉了汤，服侍完毕，出来看到梁姑姑歇在殿外，便见礼问道：“姑姑，近日腿脚可好些？太医看过了么？”

梁姑姑叹口气：“看是看了，可上了年纪，这老毛病倒像是越来越重了，少不得你多担当些……对了，过两日邱嫔生辰，还得你替太后去一趟。”

“是。”

惜花去后，梁姑姑又歇了稍许，才费力地抬脚入殿见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比较长，就分成两章发了……感谢在2022-08-10 23:52:23~2022-08-15 01:0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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