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上午，天气最是好。晴空万里，花树明媚，放眼一望，宫墙内外处处都是亮堂堂、暖洋洋的。

公主却是脸色苍白，心底发寒，不停地殿内来回走动。

——事情已经到了最要紧的关头。

今天一大清早，惜花便放出了消息：公主接连三日梦见菩萨训示，必须亲自出家祈福，才能保得社稷安宁。

果然她立刻受到了皇兄的传召，先去面了圣。

兄妹俩已许久没有见过面，彼此相当生疏。公主心中既是伤感，又是暗自庆幸——皇兄不熟悉自己，便不容易看出自己的破绽。

皇帝也没有多作寒暄，而是单刀直入，问她梦境之事，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她早有准备，对答时并无不妥之处。

皇帝问她意思，她随即决然道，会以社稷为重，不贪恋荣华富贵。

皇帝既未赞扬，也未反对，而是微微沉吟，让她暂且回去了。

这些都在惜花与她的计划之中，尚算顺利。令她担心的是，惜花如今正在太后宫中，生死不明。

——惜花散布消息时，有意先散往皇帝处、嫔妃处、宫女太监处和宫外民间，最后才亲自去往万禧宫向太后禀报。如此一来，太后动作再快，也捂不住公主的消息在宫内宫外海浪般地传播开来。

一时间，百姓热议不绝，朝臣们也纷纷上奏，有赞同公主为社稷出家的，也有不信神佛而反对的，朝堂上吵作一团。

这样的局面，正合计策，天下人都知道了公主的梦境，太后就是想拦也无计可施。可也正因如此，太后一定勃然大怒，头一个定会拿负责照管公主的惜花出气，惜花性命危在旦夕。

公主派了人到万禧宫附近悄悄打探，却没有任何消息。

母后的手段她多少是知道的，不由得心急如焚、担心至极……母后会怎么逼问惜花？还是一怒之下要了她的命？这可怎么办……如今自己该怎么办……

不如，去一趟万禧宫？亲自向母后禀告梦境的事，顺带问问惜花的情形？对！就这么办！等等……公主突然又想到惜花曾交代过：消息散布以后，自己只需待着，静观其变，万万不能轻举妄动，以免画蛇添足……

顿时，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坐卧难安。此时忽听外面一声高亮的通报：“太后驾到！”

公主大吃一惊，冷汗几乎是刷地下来，她一咬牙，起身前去迎驾。

她才跨出门槛，凤驾就长驱直入来到了里进院。抬辇的太监们步履如飞，座上太后面如寒霜，凛威之气逼人，满院的宫人如风打落叶般跪了一地。

太后落了辇，对迎驾的众人看也不看，径直入了殿中。

公主只得起身跟入，重新下跪行礼。

太后眼角微抬，梁姑姑即刻命所有宫人退下，只剩公主独自一人跪在堂上。

公主垂着头，只觉呼吸困难，仿佛殿中的空气一瞬间全凝固了……她知道，最艰难的一关来了……从小她就对母后畏惧不已，上回的经历更让她心有余悸，她实在怕见母后……母后的目光，声音，就像沉重压在头顶的铜钟，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可是再害怕，这关也要过！否则……

太后并不令她起身，也不开口。就这么好一会儿后，公主鬓边的细汗都逐渐汇聚成滴，太后才冷冷道：“听说你做了个怪梦。”

公主低声答道：“的确……十分奇特。”

“把你梦见的，说给哀家听听。”

公主定了定神，轻声道：“……是。儿臣梦见菩萨对儿臣说，儿臣生来便有佛缘，须得亲自出家，为大宁祈福，才能保社稷平安。”

“一个梦而已，你便信了？”

“儿臣头一回梦见时，本是不大信的，可是……没曾想一连三天都是同样梦境，儿臣……便不敢不放在心上。”

太后冷笑一声：“大宁有文臣数千，将士百万，辅佐天子坐拥江山。你何德何能，竟敢称一人之身能保社稷？”

公主闻言有羞愧之色，却仍是低眉垂首，轻声道：“……梦里菩萨是这么说的，儿臣也不知。”

太后道：“抬起头来，看着哀家。”

公主心一凛，遵命抬起了头。

太后的目光如可怕的利刃，能直插入人的心底去，把那胸膛内的心给剖开，一验究竟。任何人也无法抵御这样可怕的审视。

公主本能地一颤，只听太后问道：“你对哀家说实话，真的连续三日梦见了吗？”

公主头皮发麻。对着太后的眼睛撒谎，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可反复无数次的练习派上了用场，她的意志立刻告诉自己：是的，确实是梦见了，自己就是梦见了……

于是，她毫不迟疑道：“是真的，母后。”

她迎视的目光微微有些瑟缩，嘴唇也隐隐发着抖，但这是她在太后厉声责问时的一贯表现，并无反常之处。

太后沉默片刻，又问：“你梦的，是哪位菩萨？”

“……是白衣，观世音菩萨。”

太后眉毛一挑，盯着她：“你撒谎！”

这声厉喝几乎把公主吓破了胆，她大惊失色，仰面望向太后：“母后……”

“竟敢假菩萨之名编谎，说什么托梦，一则对哀家和皇帝不忠不孝，二则不敬神佛，你该当何罪！”

公主在极度震惊中茫然了片刻，她不知是哪里被太后发觉了破绽，她也来不及细细琢磨原因，来不及分辨承认和否认哪个更糟……危急混乱中，她唯一记得自己对惜花承诺过的“绝不反悔”，便急急磕头道：“儿臣冤枉！儿臣真的是梦见了，是真的……母后明鉴！”

见她一口咬定，太后眼中神色变幻两回，冷冷道：“惜花说的，可和你不一样。”

公主心猛地停跳一拍，惊恐慌乱。怎么会不一样……惜花那边怎么了！是她露了破绽么……还是她已向太后投诚……或是她经不住严刑拷问，被迫……

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不能改口了……自己已经发过誓，要一条路走到底，哪怕是条死路……就这样吧，哪怕惜花失了手，哪怕母后揭穿了自己，自己只剩一个人也要死死地咬住，因为自己是真的梦见了，这是真事，是真的，是真的……

她回过神来，不住摇头：“儿臣真的梦见了，此事句句是真……不知惜花姑姑为何说得不一样……”

太后仔细端详她，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并不答她的话，许久后，忽然缓和了神色，开口道：“阿婵，你不必如此害怕，母后没有怪你的意思。”

公主一激灵，又是短暂茫然。太后几乎从未称呼过她的闺名，每每只称她的封号“文馨”，冷淡威严，此时乍一听见，难以置信，心头起伏如波澜万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阿婵，”太后走近前来，将她从地上扶起，“你长这么大，受了不少委屈，母后心里都清楚……”

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安慰是公主哪怕年幼时都不曾听过的，她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红，下意识地应答：“母后言重了，儿臣不曾委屈……”

“无论旁人说什么、传言多难听，我们始终是母女，是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母女，阿婵，你在怕些什么？为何不告诉母后？难道母后不能为你做主么？”

公主从未听过太后这样掏心窝的话，一时泪眼朦胧。是啊……眼前至尊至贵的皇太后，是自己的母亲，是自己的亲娘，为什么……亲生母女之间连句实话都说不了，她们是为何到了这种境地！

“有什么话都讲给母后听，好么？”太后柔声道，“你和你皇兄，是母后最亲的人了。”

若在往日，公主早已受宠若惊、喜极而泣，为太后这极难得的温情无不从命。可如今她已经历经几回坎坷险境，心境大有不同，即便是此时也不曾放松戒备，于是垂下了目光，只是讷讷轻声道：“儿臣并没怕什么，母后放心……只是……只是做了这个梦……”

太后神色更为慈蔼：“你是公主，做梦便不是小事。今早你皇兄传你见他，也是为了这件事。阿婵，你自己是怎么想？”

公主垂首恭敬道：“……事关社稷，儿臣身为公主，愿意为国出家，为大宁祈福。”

太后轻轻搂住她，叹了口气：“你有大义固然好，但你可曾想过母后？母后年老了，只有你一个女儿，怎么舍得你去出家……只要你肯，母后可为你设法平息，不会再有人议论你的梦，你也不必出家，将来可常常母女相聚，享天伦之乐。菩萨若真有灵，感于你的孝心，也一定不会怪你。”

太后这番话极为诚恳，讲得顺理成章，公主一时无话可说。她胸口起伏，心怦怦跳着，她过得太孤独了，无法拒绝眼前这个温情的母亲，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况且太后的话一向无人能拒绝。

她有片刻的僵滞。习惯性地，她想要用手指去绞帕子，甫一触到，随即反应过来不能做，停住了。是的，惜花告诫过她，一切暴露自己真情的习惯都要藏起……母后是难以蒙蔽的……她贵为太后，容不得糊弄也容不得违逆，可她自己的话又是真的吗？

舍不得女儿出家？母女相聚天伦之乐？

突地，惜花的话在公主耳边响起：“……出嫁就要没命……公主宁可选出家对吗？”

公主浑身一震，不由得抬起了头。

一抬头，就对上了太后那双注视着她的幽深眼睛。“阿婵，你说呢？”

公主迅速地又垂下眼去，小声道：“回禀母后，儿臣也舍不得母后和皇兄……可是，儿臣实在不敢拿江山冒险……这……忠孝之间，儿臣……”

太后脸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温和语气却丝毫未变：“看来你是真的梦到了神明训示，罢了，由你皇兄做主吧……只是惜花这贱婢可恨，胡编乱扯，让母后差点错怪了你。”

公主心一跳，忍不住问：“她……说了儿臣什么？”

“她说你根本没做什么梦，全是编出来的。”太后淡淡道，“当面欺骗哀家，自然不能轻饶。哀家会让人割掉她的舌头，逐一拔掉她所有牙齿，这样她就能管住自己的口齿了。”

公主浑身一寒，失声道：“母后！”

太后看向她。

公主慌忙下跪，顾不得避嫌求情道：“母后息怒……惜花姑姑对儿臣一直悉心照顾……您就看在，看在往日的份上，饶了她吧！”

“欺骗哀家，这已是从轻发落了……除非，她是冤枉的。”太后静静看着公主，“她是吗？她说你没有做梦，是实话吗？”

公主跪在地上，手指掐进了掌心里，从未像此刻这样煎熬过，短暂的沉默里，每一刻都像被凌迟一样。终于她开了口：“不，不是的……儿臣真做了梦，儿臣说的才是实话。”

太后神色微微一动，又盯着她看了一阵，不再多言，起驾离开了晖芳宫。

太后辇驾远去后，公主才从地上起身，才一起来，脚一软又往地上瘫倒。宫女连忙扶住她，惊见她脸色苍白，衣裳都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

宫女们连忙扶的扶，擦汗的擦汗，上茶的上茶，拿衣裳的拿衣裳，忙成一团。

公主喝下一口热茶，气息渐渐不那么急促了。她靠在软椅上，默默想起了惜花之前的叮嘱：“哪怕太后以奴婢性命相胁，公主也不能反口，否则不但是奴婢，连同一整宫的宫人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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