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荣从未想过,她能从玉成那里,听到一个如此波澜壮阔的故事。
此时两人已经并肩坐在了一个山坡上,天地辽阔寂寥,好像只剩下这他们两人。
“所以,主子当年没死,不是皇上开恩,而是因为皇上听到了长公主的遗言?”
“没错。”
“为何这些都未曾流传开来?”
她虽听说过前任长公主,也听说过那个如昙花一现的草原联盟,但从未听人提及过这么多故事,连刻意搜集朝政的族人都没有跟她说过这些。
玉成脸色如常:“今上登基时,政权不稳,为避免争议不断,我祖父压下了关于长公主的种种传闻。后来皇上掌权后,彻底修改了这段史书记载。”
“他也觉得愧对长姐是吗?”景荣声音轻轻的。
玉成点点头:“但是,若为了黎明百姓计,放弃旧皇、处死旧皇才是最好的决定。”
“怎么说?”
“自秦朝以来,这片土地上,便是大一统王朝,就算前朝女帝时代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点也从未变更过。一个国家,有两个皇帝,早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旧皇是皇帝选定的合法继承人,但偏偏做过了俘虏,若旧皇仍活着,今上的帝位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即使到今天,也有一些腐朽文生,认为旧皇才是真正的大统,旧皇应当重主太启。”
“那成哥哥怎么看?”
“从来没有什么大统,民心才是真正的大统。”玉成意外直接地说道。
景荣看了眼那即将落下的圆日,草原的地平线若隐若现,偌大的天地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激荡。
玉成的侧颜在夕阳下柔润了一丝光泽,冲淡了那如神来之笔的高挺鼻峰,她心里忽地多了丝异样的感觉,不自觉将头靠在了那人肩上。
玉成侧转过了头,好奇问道:“不用发乎情、止乎礼了吗?”
当然不用!
景荣微哼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更多。
谁要发乎情止乎礼,你要再多几次像刚刚那样,我怕就是要把持不住了!到时候,让你看看我饱览话本的厉害之处……
“怎么脸红的这么厉害?”
景荣不答,只贴他更紧一点,牢牢抱住了他的胳膊。
玉成伸手摸了摸对方脸颊,闭上了有一丝眷恋的眼睛,低头在她头上轻吻了一下:“好吧,我也不想和景景保持距离……”
夜幕降临后,两人手牵着手回到了景荣的新宅子。
她和小空子已经搬过来几天了,白翅和青鹏也在这里有了单独的住所。
宅子是玉成吩咐人准备的,不大不小、不新不旧,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还有两个能干的婢女,专门负责给小空子熬药、收拾打扫,话不多但是清清爽爽的,就同这个小宅子一样,让人舒服极了。
景荣很快适应了这里。
唯一稍微不适的,就是玉成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过数百丈之远。
原本玉成只是每天会抽一点时间去宗王府看她,如今倒变成了玉成每天抽一点时间回自己府上,其余所有时间都待在这里。
和景荣说话、陪小空子恢复温书、甚至还有闲心教景荣练练那根本不可能学会的轻功。
这实在太像金屋藏娇了,景荣于是给这宅子取了个名字,娇府。
“为什么叫焦府?”玉成看着那牌子,问道。
“啊,好像我父亲姓焦。”景荣随便瞎扯道。
“那你为何姓景?”
“我随我母亲姓的。”
景荣随意说出了口,说完立马察觉到了不对!
当今世上甚少有人随母姓,因为前朝是女氏王族,男人恢复统治后,对这些事情更为敏感,本朝开国时甚至将随母姓列为乱法之事。
母亲如此软弱,实在不像是会让自己女儿随母姓的人。
都怪这段时间和玉成相处地太轻松了,自己都完全松懈了……
她仰了仰头,偷偷打量着玉成脸色。
那人还在瞧着那悬挂在大门右侧的小木牌子,丰神俊朗的一张脸笑了起来:“景景的字,当真令人不敢恭维……”
还好、还好,景荣心底偷偷松了口气,幸好他未起疑。
她翘了翘嘴,将一个被宠爱的女子扮演得活灵活现:“论书法自然是比不上玉公子的。”
“哦,那论什么比得上玉公子呢?”玉成饶有兴致问道。
“自然是被宠爱的度了。”景荣说了一句非常绕口的话,说完还觉得有点恶心,“景景什么都比不上玉公子,唯有一点,胜过公子,那就是公子宠我,远胜于公子宠自己。”
玉成脸上的笑意微滞了一会,随后又扬起了嘴角,只是那笑容里,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干巴巴的。
大意了,用过劲了。
景荣心里默念着,不自觉露出了一个后悔的表情。
却不知道这点表情转换,全部被玉成看在了眼里。
他这才真正开怀大笑:“景景当真令人佩服。说瞎话的功夫令人佩服,变脸的功夫也是。”
“你总是笑话我!”
这次是真的翘起了嘴,景荣又娇又恼。
“若你能再细想想你刚刚那句话,恐怕你自己也会笑话你自己。”
景荣自然死鸭子嘴硬:“……谁说的……”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门前,就这么无聊的话题又聊了好久。
当晚,夜深无人处,书房内,静到只能听见玉成一人的声音:
“让飞鸟阁彻查景荣和其母,水洲、北固两地都要查的仔细,一定要弄清楚她为何随母姓。”
“西南王回京述职结束,已于前日归了西南,在京时未与两位皇子、朝中大臣有过任何接触。”
“飞鸟阁已经探的准确消息,三方联盟时,大将军隋林并不知晓。但前几日皇后特招隋林进宫,说是母亲祭日想念兄长,隋林出来后脸色苍白但不见伤心,推断是当天知道了三方联盟计划,目前暂无任何异动。”
“飞鸟阁目前一切正常,神鸽受伤只是乡野村人用补鸽器扑的。”
“江南水患,赈灾物已经发了下来,主公亲自去了江南巡视,州府不敢中饱私囊。”
“三公主在京中失踪多日,皇上派出全部御林军,挨家挨户搜查着。”
清晨,听着庆叔种种汇报的玉成,此刻终于抬起了头。
这老管家立马注意到了,继续补充道:“三公主是求贵妃给的出宫阀子,说是十五想上街看看灯会,未料当天未归,徐贵妃害怕皇上生气不敢禀报。等到第三天,皇后发现了,这才震动宫里。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徐贵妃被关了禁闭,皇后已经病倒在床了。”
“千机影有消息吗?”
老管家摇摇头:“千机影一向巡逻在皇城附近,未注意到偷偷出门的三公主,飞鸟阁猜测是否是两位贵妃下的手,仍在搜集贵妃身边的消息,毕竟皇后倒了,中宫易主才有可能。”
“不可能,三公主不涉及皇位之争,又是独女,真要出事了,只会让皇上更加无法开口另立皇后。”
这样的失踪,让玉成想到了一个人,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他问道:“我和景荣的事情,传回水洲了吗?”
老管家思索了片刻,如实答道:“主公和夫人知道,但必定守口如瓶;今上不知,但是北固的知府曾是二皇子手下的人,二皇子知道的可能性极高。怎么,公子是担心?”
“藏锋,”玉成唤了影卫出来,“你们看的那些信件里,是否有三公主的?”
每天慕名给他写信的人实在太多了。
很多时候,他的一些信件,都会让影卫来过一遍,有些他从未看过。
藏锋点点头:“有的,公子,自您出水洲后,两日一封,从未断过。”
老管家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
玉成沉沉开了口:“庆叔,水洲到北固的必经之路,务必带千机影去细细搜查一遍。若公主真的是自己跑出了宫,为了来寻我,哪怕是让她死在了路上,也不能让她到了北固。”
“属下明白!”
老管家立刻甩了甩衣袍、带着一群人干练地出了门。
可惜那封密信来晚了两天,三公主,此时,已经到了北固。
身娇体弱的公主,这次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爱情的苦。
她从京城出来后,做私贩的水船,又换马车、牛车,最后还步行来了上百里。她有着一副很明显的水洲口音,多说几句话都被人疑着,她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官引这个东西所以更没有提前准备,在一个小县城的时侯,差点被一个官兵拉去了牢狱,最后还是生生花了五十贯才让自己脱身,此后更是不敢多说话。
一路盘缠都用尽了,才终于看到了“北固城”这三个大字。
她低着头,抹黑了脸,混着一群流民之间,才终于进了这城。
等到进来后,激动万分的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的玉成公子,在哪里呀?
最令人没想到的是,这群人中景荣是第一个遇见她的人。
那时候,景荣正蹲在宗王府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扒着某一间房屋上的瓦。
旁边轻轻响起青鹏的声音:“要命了,这要是公子知道了,肯定又要扣我们月钱了……”
但是手上动作依旧不停,一块、两块、三块……
“多少钱,我补上。”景荣豪情壮士般小声答道。
“别!”白翅立刻打断道。
青鹏面无表情地回了个数。
景荣立刻正色道:“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
没错,景荣带着两位千机影,又来做着荒唐事情了。
她始终未见到母亲,又不想让玉成陪着她一起去见母亲。
只能剑走偏锋,从另一条道试试见一见母亲了。
她自己的轻功虽然毫无学会的迹象,但是影卫有啊。
于是,半威胁半恐吓,他们俩虽万般不情愿但还是带她飞了高,认命地搬着瓦块。
不过,这屋顶上的视角真的不错啊,难道玉扬那个怪人只喜欢躺在屋顶上。
北固城有这么大呢……
东街的桃花怎么这个时侯开了……
哪来的小乞丐,在那哭嚎着什么呢?
宗王府的侍卫居然有这么多……
视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哎呀不行不行
景荣晕晕乎乎的,腿上一软,上半身直接摔了下去。
白翅眼疾手快,飞速抱住了她的腰,把人掰了回来,但是她脚下还是踩碎了一块砖瓦,直挺挺掉落在了那一群侍卫前。
“什么人?!”吼叫声立刻四起。
白翅带着人飞速就想离开,景荣还是晕着,但还是挣扎着:“恢复原状,再走!”
侍卫中也有善轻功者,此刻已经辨明了方向,即将飞了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还是抱着主子,飞速逃离了。只给那一堆侍留下一个快要破洞的屋顶。
“完了完了……”一落地,白翅立马叫道,“主子这回肯定要杀了我们。”
“我怎么会杀了你们?”一踏踏实实踩到地上,景荣立刻恢复了清醒。
“我是指,公子。”
“……”看来,她还是没有完全收服他们啊。
不过,这两人这么担心也是有道理的。
那瓦被搬得如此明显,肯定会有人疑心是解救旧皇的,侍卫们肯定要报给知府,知府会禀报玉荣,玉成一查,查到他们的可能性实在太高了。
若救旧皇,那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确实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