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整个会议从客套的寒暄，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再到许久的沉闷。
演绎可谓之精彩纷呈。
薄晴烟目光散漫地抬起，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稍作停顿，她轻笑声，嗓音柔和却非常有力地传达到每个人的耳中：“消费无非三个层次。”
“一，解决衣食基本问题。”
“二，追求共性。”
“三，满足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愿望。”
薄晴烟道：“在座各位对Ethan品牌的付出和心血想必不会少。那更应该清楚，好的设计会为我们的Ethan品牌带来怎样的附加价值。也只有优秀的艺术内涵，才会是品牌创造高价值的永远的保证。”
“若是只有敷衍的创作，我想，再没有哪位顾客会需要Ethan品牌。”
“今天的会议到这里结束。”
薄晴烟向身侧的小助理说道：“小林，会议记录抄送给各部门。”
全程，薄晴烟和徐迟迟对视次数极少。
Ethan秋冬报告会结束以后，一行人陆陆续续地从门口离开。临走前，大家的视线都悄悄地暼向薄晴烟，却都没敢停留太久。
很快，会议室内就变得空旷。
真是连呼吸都通畅了许多。
薄晴烟没急着走，她仍旧在翻看着手中的文件。三三两两路过的下属向她打招呼，她的唇角微勾，颔首点头，算是给出回应。
她的神态举止间气势沉稳，不见半点底虚，完全没有被这些职场老油条给压住。
出了门，走廊里的交谈声由近向远。
多数都是在讨论刚才的报告会，也有几句压低了声的闲言碎语八卦起这位新来的CEO。
“这位新来的薄小姐，我看不是一般人。”
“那你这不是废话，一般人能直接空降这个位置。你又不是不知道，徐总监盯住这个位置多久了，我看要不是有薄总的关系在……”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看薄小姐的气势挺强，以后Ethan谁说的算还真不一定呢。”
“谁说了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就是啊，我们别站错队就好啊……”
“但我听这位薄小姐的意思，今年的秋冬大秀，看来徐总监那边是敲不定了。”
声音徐徐飘远。
倏地，薄晴烟从文件中抬起下颌，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划过徐迟迟身后大概三步距离远的男人。
男人叫肖广白，约有四十岁左右的模样，笔挺的西装剪裁精致，国字脸，粗重眉毛说起话来气势磅礴。
他单手插进裤兜里，腕口处戴着PATEK PHILIPPE的古典表系列，入门款，只是看成色品质似乎是二手买的。
薄晴烟眯起眼，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Ethan在奢侈品牌中也算行业内的翘楚，虽比不上国际一线顶奢大牌，但高奢品牌里它内容还是够看的。且它的架构也很清晰，公司自上到下有独立的运转模式。虽隶属于薄家的资产，却是单独管理运营的品牌。
经过刚才的报告会，薄晴烟对公司的情况也了解了七七八八。研发中心和运营那边一直不对付，而研发中心几乎以徐迟迟为准则。
刚才的那场报告会，气氛比绷直的弦还紧。市场和运营部门气得几乎要将对比数据甩在研发部脸上了，季度报表是一年比一年难看，股票跟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全因研发部打不出响亮的口碑。
在这样老牌奢侈品独占一份，新晋品牌穷追猛打的时代，Ethan的确需要另寻出路。
但研发部门仍一副我行我素的态度，丝毫没有顾虑。他们开口就是高端的作品是给懂品牌的人设计的，闭口就是不需要迎合市场，更不需要另谋出路，就要做原汁原味的Ethan品牌。执拗至极。
九月份的秋冬大秀，研发部门依旧想要按照以往的风格，采用珍珠、刺绣等风格突出中式柔弱的亮点，不过和以往略有不同的是，今年会增加流苏等流光浮影作为突破点。
其实薄晴烟对此并不赞同。
美虽美矣，毫无新意，毫无力量。
但若是一上来全盘否定，她这边又拿不出切实可行的设计方案，只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以报告会很多地方，薄晴烟听了，不满意，也只暂且压住不提。
等人走得差不多，她也打算离开。她一动，身后的小助理林博忙捧着资料跟上。
两人走出会议室的门，林博说道：“晴烟姐，AIA品牌的秋冬大秀展示发布会已经出了，昨天的通稿铺天盖地。”
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阵阵回响，衬得四周空旷。
薄晴烟：“最近是各大品牌发布秋冬新品的季节，不过时间或早或晚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林博支支吾吾了声，停顿住，还是咬着劲地说：“按常理来说是没什么奇怪，但您知道他们的设计元素，和我们有大面积重合吗？”
林博：“原本设计嘛，撞元素也正常。只是吧，我私底下留意看了眼，不管是元素，好像连剪裁的风格都也在对标着我们的来。”
薄晴烟瞥了林博一眼：“AIA？”
“是，这两年新兴起的国内小众品牌，主打中低端价位，设计师是国外回来的。”林博说，“年初市场部在做调研的时候，其实也留意了下，但他们赛道与我们差距太多，后续也没怎么关注。”
想到什么，林博继续道：“只是我昨天看了他们的发布会，简直就是要做低配版的Ethan嘛。本来我也没多心，直到今天我们报告会一出我才发现了问题。”
“晴烟姐，AIA这次的设计，和我们筹备的秋冬大秀完全相同，他们也采用了流苏作为今年主打的突破亮点。”
林博虽然没将话全部说透，但薄晴烟还是懂了他的意思。
AIA品牌的风格一贯是以模仿借鉴Ethan为设计思路的，行业内虽然不耻这样的行为，却也消除不掉。况且AIA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任凭业内怎么嘲讽，人家靠实打实的业绩说话。
赚到钱的品牌，就成了好品牌。
若是让人发现Ethan今年的秋冬走秀款和已经发布的AIA秋冬秀款类似，只怕这抄与被抄的身份就要换过来了。
无论怎么做，都只会掉Ethan的身价。
Ethan如今的品牌影响力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处理不好，公司股价都会跟着往下猛掉，到时候才是真的棘手。
薄晴烟刚回公司，若是真出了这样大的麻烦，她哪里能推卸得了这份责任？
所以林博的潜台词是。
Ethan研发部的高层里出了蛀虫。
他们是要给薄晴烟，下马威。
短短几句话，薄晴烟已了然：“行，我知道了。”
“你叫林博对吧。”
林博：“嗯嗯，晴烟姐你吩咐。”
薄晴烟目光划过前方，“研发部企划设计肖广白的资料再重新给我一份，背调的记录要更详细一点，包括家庭背景。”
“还有，和风华约在下月十号，去问下她那边时间方不方便。”
林博点头：“好的，我这就去办。”
傍晚，薄晴烟收到了谢冉冉的消息。
【冉冉：晚上，Faraway Club聚不聚？】
【冉冉：算是朋友们给你庆祝回到Ethan怎么样？重新卷入家族资产竞争行列，怎么说都要给你鼓鼓气的呀。】
【冉冉：就算Ethan只是你的开胃前菜，可毕竟是碰上了徐迟迟，这仗不仅要打，还要赢得漂亮。否则岂不是便宜了她当年说的那些屁话！】
许久过后，消息再度响起。
【冉冉：你当年可为她的话伤心很久！】
谢冉冉消息是半小时前发来的，所以薄晴烟并没有着急回复。
微信里，新同事加来加去的多了几十号人出来。她的目光自列表上方划下去，打算逐一添加备注。
倏地，她的视线焦点却下意识落在了那张人物风景头像。
两人的对话已经是数天前。
背景图里，瘦削的身影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头戴着鸭舌帽，半侧着身看向远处的绵延山川。
这张图的主人，图里背影的主人，皆是林霁青。
很有意境的一张图，鬼使神差的，薄晴烟点了下载保存。
思绪放空的瞬间，她的脑袋里蓦地回响起他说过的话。
「想听你叫声哥哥。」
「想，听你，叫声，哥哥。」
时间再度往前翻，回忆里闪过檀香山重逢时他将她抵在墙壁的画面。
「当我是平辈。」
「当我是男人。」
这些时日积攒的情绪仿佛在顷刻间都迸发了出来，是薄晴烟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她眼前突然浮现出男人唇角微扬的模样，以及他说起这句话时，蔓延至眼尾的肆意张狂。
耳垂迅速地热起来，心脏也跳得飞快像在打鼓似的。
林霁青他，真的变了很多。
薄晴烟连忙深吸口气，捂住脸颊，热度透过掌心蔓延，多了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
她最近是怎么了，明明比林霁青大了五岁，明明在他面前的自己散漫淡然。
可如今居然也会被他随便的一句话就扰乱心神。
薄晴烟叹息了声，真是太荒唐了。
良久，她回复了谢冉冉的消息。
最近忙工作，确实很久没和朋友们聚会了。公司里的事虽然千头万绪，但也不是一天可以完成的，她向来不会让自己变成只会忙碌的机器。
Faraway Club属于地下俱乐部性质，地理位置处于酒吧街巷。
许俊熙朋友开的，会员制。一张年度会员卡的金额，远超出普通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所以这里既是放松娱乐的场所，也是互换资源的商业宝地。
入了夜，酒吧一条街早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俱乐部内光线暗淡，设施陈列极为低调内敛，远处一排排酒柜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水。
中央，几个金发碧眼的女人们正随着音乐的节拍而起舞，红唇妖娆，媚眼如丝。
酒过三巡，朋友们寒暄热闹间，薄晴烟披着风衣起身，打算出去抽根烟。
察觉到她的动作，谢冉冉眼神跟长了钩似的，猛地拉住她手腕。
“烟烟，你这是打算去哪？”谢冉冉的一双杏眸沾了酒意，看起来亮晶晶的，“许俊熙说路上堵车，且得等着呢。一会他过来，咱们再来一轮呗。”
薄晴烟单手抖着烟盒，甩出一根咬在齿间，“出去透透气。”
她笑，“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这地方待上三分钟我就觉得闷。”
闹出的小动静很快就引来朋友们的注视。
“晴烟姐，你是不是最近在联系风华？”旁边的薛婧突然抬起头，手中的酒杯还晃着。
红酒挂在杯壁，颜色甚是漂亮，薛压低声：“跟你说个事，绝对是你的内部消息都不知道的。”
薄晴烟细眉长挑：“什么？”
薛婧：“风华的关门弟子宋晚园和徐迟迟，是师兄师妹的关系。”
“前两天我朋友看见徐约宋晚园在餐厅吃饭呢。听说徐迟迟和南城秦家订了婚，就是宋给牵的线。”
“怎么样，我这个消息不一般吧。”
宋晚园？薄晴烟在脑袋里搜索了一番，眼前浮现出一张俊俏的面孔，她突然有了些印象。这人最近确实风头很盛，借着风华的噱头办画展，数月前曾有一幅作品卖出八位数的高价，轰动过一阵。
夜色黯淡，远处吵闹的声疏疏淡淡地顺着两侧树缝的间隙传过来。
薄晴烟双手揣进口袋里，她下颌微微扬起，漂亮洁白的贝齿咬着烟蒂。
咬了会儿，零零星星的火光就那么被风吹散。
手机响起，她懒散地掏出来看了一眼。
竟是高崇宁发来的消息，大概都是些琐碎的客套话，字面里透着来自朋友间的关心。
薄晴烟慢悠悠地垂下眼，没回。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除了忽暗忽明的火光，一切都寂静得悄无声息。
叫嚷声就是在这样的瞬间突然冲了过来。
像是一道笔直又尖利的刀刃划破薄晴烟四周的屏障。
乌泱泱的人群自她的左侧巷尾涌了出来，吵嚷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手腕突然□□燥温热的掌心握住。
一阵猛烈的力道将她扯了过去，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对方的步伐。男人修长身形被路灯拉得很长，黑色的冲锋衣掩盖住了大半的面容，侧面看过去，鼻挺唇薄。
下颌弧度的线条好看至极。
借着昏暗不清的光影，薄晴烟看清楚了此时握住她手腕，正猛烈奔跑的人是谁。
汽鸣声响起的瞬间，林霁青倏地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的面容白皙，目光漆黑深邃，薄唇正扬起个弧度。
薄晴烟诧异万分，跑步的功夫还要匀出口气来质问他：“林霁青，你在做什么？”
“逃命啊。”他笑，喉结跟着上下滑动，“你看不出来么？”
视线似有若无地向后方瞥了过去，身后乌泱泱的人群气势汹涌，各个都看着凶神恶煞。
“别跑！！”
“他妈的，你给老子站住别跑！！”
冷风猛烈地吹打在脸颊，划过鼻息间的空气清冽好闻。
因跑步而加快的心跳，被刺激得像是在打鼓。
而两人握紧的地方，却有灼热的温度蔓延。
薄晴烟被迫适应他的节奏：“我的意思是，你逃命就逃命，拉上我干吗呀？！”
避开前方路灯的间隙，林霁青偏过头看向她，浮光掠影间，眼底的笑意满地像是要溢出来。
他声挺轻，被风吹进了薄晴烟的耳朵里。
“……路过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