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多山,水路不畅,没有运河码头,徐伶从前的商船生意在这里行不通。
徐伶林楚意不得不从头开始,招募脚夫马队。
徽州的伙计一听徐伶林楚意的乡音,就知道她们是外地人,而且无依无靠,因此卯足了劲儿算计两人。婆媳两一连寻觅好几天,都没找到满意的伙计。
徐伶很惭愧的跟林楚意说,“我跟之前一起跑商船的老伙计们都写了信去。但我们一别已经十年,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多半不会来投奔我。”
徐伶等了两三日,觉得这些人指望不上,又带着林楚意往城郊一座桥洞寻去。
她听说,那桥洞下,露宿着很多外出做工的可怜人。她想,或许找这些伙计,能便宜不少。
林楚意不置可否。徐伶要带她去,她便跟着去。
那桥洞撑在一湾曲窄小溪上。
时近年关,溪水基本干涸,溪面散落着百姓燃过鞭炮喜竹的烟灰,空气中充斥着辛辣的浓烟味道。
徐伶裹了件麻布披肩,林楚意一身麻灰色的袄子,两人走进昏暗无光的桥洞下,亮得扎眼。
很快,就有蜷缩在桥墩边的伙计,站起身,向两人走来。
他的后背蹭上了大片桥墩下积压的淤泥苔藓,充斥着浓浓的腐臭味道。
听徐伶讲过来意,他毫不掩饰鄙夷的凑到了林楚意眼下,
“就你们?两个后院的娘们,也敢出来做生意?”
林楚意本能捏住了鼻子,心想,为什么不行?她和白夫人经商快一年,不也是妥妥当当的。
但现实很快教会她,没有了白家,她和白夫人什么也不是。
随着伙计一声吆喝落下,自黑暗中传来响动,四面八方向林楚意和徐伶围拢过来。
“稀奇,两个娘们竟然跑来招工,”
一个壮汉搭手在方才那伙计的肩上,
“也真是不害臊。”
“看起来像是两母女,也不知家中郎君做什么吃的,脸都被丢尽了。”
另一干瘦老头补充道。
“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沦落至此,是我,还不如一头撞死。”
林楚意从前在白家的庇护下,一直活在一个礼貌斯文、规规矩矩的世界。这是她第一次瞧见这些脏污和偏见。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反驳。但现在,在经历了一切之后,她只剩失望,对她穿书而来的这个世界,的浓浓的失望。
黑暗中,污水腥臭裹挟着寒风,一阵阵袭来。
见林楚意文思未动,徐伶攀着她的衣服,想将她护在身后。
不曾想,方才出言不逊的壮汉突然出手,一把将徐伶推搡开。
“这小丫头,倒是长得俏。”
他冲身后的伙计指点着林楚意。
他似乎是眼神不好,箍着林楚意的手臂,眨着眼睛瞧了半晌,
“这细皮嫩肉,这小身段,你们招什么工,随便找位爷陪一晚上,可不比招工赚得多。”
“你……”
林楚意话音未落,徐伶一把从他手里拽过林楚意,
“你!你想做什么!”
徐伶已经气得颤抖。
“我能做什么?我又没钱,”
他忽然阴邪的勾起嘴角,
“不过,我这些年帮人挑担,没少认识老爷。你们要是需要……”
“你再说一句试试!”
一道声音从伙计背后传来,将他打断。
那是一道林楚意无比熟悉的声音,细听去,能够听见他隐忍的嘶吼。
林楚意微微探出头,便见谢惟清站在桥洞那头,死死凝视着这处。
久别多日,他似乎瘦了,沧桑了,却又好像没有变化,一样的眉头死锁,面上一片寒影。
凉风自他背后吹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就像一把利刃,裹挟着怒意,极速迫向几人。
“你再说一遍试试。”
谢惟清挡在林楚意和徐伶身前,是记忆中气得牙根都要被他咬碎的声音。
林楚意毫无防备,突然就有些恍惚。
那壮汉本已经握紧了拳头,上下打量了谢惟清两眼之后,瞬间又消了气焰。
他并非怕谢惟清,只是他看谢惟清浑身华贵逼人的模样,觉得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桥洞下的伙计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深谙保命之道,做他们这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惟清见场面被镇住,给徐伶递了个眼色,拽着林楚意往桥洞外走。一边走,他一边难掩怒意的质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家里找你都找疯了!林楚意,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我……”
“谢大公子!”
林楚意突然回过神来。
听着谢惟清焦灼关切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关于噩梦的一切。
“你是在教训我吗,谢大公子?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林楚意一把甩开谢惟清。
靠近桥洞的光斜斜的照了进来,她不妨直直迎向阳光,谢惟清茫然无措的神情,好巧不巧,一清二楚的映入了她的眼帘,看得她视线逐渐花白。
两人的争执引起了商谈生意的伙计们的注意,嘈杂人声渐渐停下,皆看向林楚意和谢惟清。
林楚意不想在人前和谢惟清拉拉扯扯,也不想和谢惟清多说一个字。
她扬扬手,
“我还要招工,谢大公子请回吧,别在这儿闹笑话了。”
但谢惟清苦寻十余日,不眠不休跑了一天一夜,终于见到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
吵架算什么?出糗算什么?只要林楚意和他还有瓜葛,这都不算事。
谢惟清抿了抿嘴角,语气温柔下来,
“你要招工?”
他看向远处围着的伙计,
“是他们吗?要多少钱?我给。”
他就像生怕林楚意拒绝似的,不待林楚意回应,已经两步窜到徐伶身边,毫不犹豫的从兜里掏出一锭金子,递给了先前那个壮汉。
林楚意倒吸一口冷气,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谢惟清!你疯了吧!”
她仰面瞪着谢惟清,想逼他将金子收回去。
可得了巨款的壮汉早就高兴疯了,和伙计们对着谢惟清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将林楚意一腔怒意搅得干干净净。
谢惟清对此也相当满意,抬手安抚着伙计们的情绪,不时用目光试探林楚意,活脱脱就像在挑衅。
林楚意又气又急,只感觉一团火憋在胸口,都快哭了。
她搬来徽州,本来就是为了和谢惟清切断联系。
现在可好,他又来插手她的生意。收了他的钱,以后还怎么断得干净!
看着众人拥着谢惟清欢呼,林楚意一咬牙,从荷包里套出一沓银票,高举在头顶,
“把金子还给他,”
她恶狠狠对壮汉说道,
“我付你们银票!一人一张!”
壮汉瞬间眼睛都直了。
乖乖!那可是百两一张的银票啊!
这一小块金子分到兄弟们手里,可能就只剩些碎屑,她却一声不吭实打实的就拿出了这么厚的银票。
他还以为这姑娘是那家落难的娘们,哪晓得出手比这位公子还阔气。
他就知道,这些贵人惹不得,卖他们一个面子,可能就是救命的机会。
壮汉冲谢惟清歉疚一笑,毫不犹豫的将金子塞进谢惟清的手里,然后腆了脸伸手向林楚意讨要银票。
林楚意说到做到,挥手就将一张银票放进壮汉手里。后面的伙计们见状,全部乖乖排成一堆,一个一个走到林楚意面前领钱。
这回,换徐伶急了,
“楚意啊,咱们也不见得要请他们,这生意也不是非做不可……”
徐伶一边说,一边担忧的看向谢惟清。
林楚意却充耳不闻,相当淡定的应道,
“想我停手,可以,让谢大公子回去,我就收手。”
谢惟清一听这话,很是恼怒。
他给一锭金子,是有些多,但好歹可控。
而林楚意为了气他,却这样不把钱当钱的挥霍,这样不顾及后果,简直就是……就是无理取闹!
谢惟清抿紧了嘴唇。
他看见,林楚意站在一片黑暗里,低垂着头,专注手间,就仿佛她拿的不是银票,而是一堆废纸。
她穿着他从前见过的袄子,还是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沉稳。
可谢惟清却觉得,她浑身笼罩着疯狂,一种漠视一切的疯狂。
疯狂到他感到害怕。
他始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林楚意变了。
他满眼担忧的看向徐伶。徐伶大略能体会林楚意的心情,一声哀叹,顺着林楚意的意思,将谢惟清带离了桥洞。
“你也看出来了吧,楚意跟从前不一样了,”
干涸的溪畔,徐伶站在谢惟清身边,说道,
“我想,她还根本没从打击中走出来。她跟我说,觉得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好起来了,觉得一切都没有盼头。可怜的孩子,这次真的遇到坎了。”
徐伶看着桥洞里,渐渐平静下来的小小身影,搓了搓眼睛,
“不过,你放心,我相信她会好的。当年我嫁进白家,跟她如今的想法一模一样,需要时间自己想清楚。我们不要逼她,她不能再失去我们。”
谢惟清郑重的应允下来。
他本想敞开心扉,将自己的情意悉数展露给林楚意,好好同她讲清楚。
但听了白夫人一席话,他深感认同。他本就不懂女儿心,白夫人愿意指点迷津,他自然照做。
“既然她不想回家,那我来徽州。钱财、人力,白夫人需要什么,尽管找我。”
谢惟清暗自下了绝心。
徐伶早就看出谢惟清的心思。但她既没表示赞同,也不反对。
她只是随口问起谢惟清,
“你是如何找来的?”
“有一天去码头谈生意,遇见钱大伯,才从钱大伯那里打听到的。”
谢惟清隐去中间几天几夜不合眼的奔忙,说得轻描淡写。
徐伶走之前叮嘱过钱朗,不可告诉任何人。
钱朗不是随意泄密的人。她推测,估计谢惟清已经濒临崩溃,钱朗实在不忍心看他发疯,才告知了真相。
徐伶深吸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的缘分,不可妄言。
她只是叮嘱谢惟清道,
“她不想见到你,你还是别让她瞧见吧。”
谢惟清想见林楚意想得抓狂,可徐伶说得在理,他只能委屈巴巴的应下来。
末了,他看着桥洞下拍手收工的林楚意,问徐伶,
“你们今天招工,是想组建商队吗?要不要我把钱大伯请来?”
徐伶思虑着摇摇头,
“算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这边的伙计陌生,比不得下禾郡乡亲,而且也不是水运,就先不折腾老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