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月之后,徐伶顺利完成了周诠指派的任务,拿到了第一笔微薄的酬劳。
但扣除林楚意挥洒出去的银票,这一趟,她们几乎分文不赚。
徐伶用所剩不多的一点碎银,给绿袖买了补药,又给林楚意买了一只小面人。
她从郊外的清佛山回到别院时,绿袖正坐在小小一方庭院内,望着林楚意那间紧闭的房门发呆。
“楚意还没起床吗?”
徐伶走过去问到。
绿袖摇着头,让起身子,被徐伶按回座位。
“从前她也贪睡,但好歹睡足了之后会有精神。不像现在,成日卧床不起……”
“姑娘她会好起来的。”
绿袖急急打断徐伶。
前次谢大公子来后,就再没出现过。下禾郡的林家白家也一点消息也没有。绿袖好害怕,好害怕白夫人也对姑娘失望透顶,离她们而去。
“白夫人,姑娘只有您了。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绿袖知道,您是最理解她的人,她待您远胜过亲生父母。如果,如果连您也抛弃她的话,绿袖真怕她……”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抛弃她。”
徐伶摸摸绿袖的脸颊,将她在街上买的锦鲤面塑递给绿袖,
“楚意她只是病了,我是她的至亲家人,这种时候我更应该陪着她。”
绿袖拿着手里的面塑,有些愣神。
那锦鲤张着胖胖的嘴巴,画着红彤彤的两颊,是她家姑娘喜欢的喜庆模样。
绿袖试探着再次看向徐伶,在她坚定的眼神中安下心来。
徐伶宽慰的拍拍绿袖的手,
“可惜,我们来徽州快一个月了,这才接下一单生意。我想带楚意去看看大夫,一是她自己不肯,二来,我也着实是担心没钱买药……”
她哀叹的声音还没落尽,一道中气十足的笑声传来,
“我的好姐姐,可算找着你了。”
那笑声很是自来熟,径自推门而入,走到庭院中间。
绿袖抬头,看见一个小老头咧着嘴角憨笑,他的身后跟着两男一女。小小的庭院眨眼密不透风。
“老孙!你怎么来了!”
徐伶大喜过望,忙站起身牵住来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伶年轻时跑船的好搭档,孙昌。
她看向孙叔身后的三位年轻人,热切道,
“这是彪子?虎子?这位是……老大媳妇儿?”
“老二媳妇,”
孙叔介绍道,
“老大媳妇儿在家照顾一家老小。”
老大孙彪,老二孙虎,和老二媳妇儿一一向徐伶问了好。
孙叔又说,
“收到你的信,我才知道你来徽州了。正巧,手里一桩差事也接不到,正好来投奔你。”
“不能叫投奔,不能叫投奔。你应该也听说了,我这是被白家赶了出来,落魄了。”
徐伶摆着手。
随着她笑开,她的神情也一点点鲜活起来,高高挑起的眉尾生龙活虎飞进鬓发里。
“哪里话。我们谁不知道白家只是拖累。应该恭喜好姐姐摆脱束缚,要大展拳脚、飞黄腾达了才是。”
徐伶笑过一会儿,问他,
“我以为你不会来,没想到你不进来了,还拖家带口的。怎么,在江州不顺利?”
当年,孙昌、钱朗、吴阿姐还有徐伶,四人在跑船时相遇,最是要好,走南闯北,潇洒恣肆。
后来,白老爷去世,徐伶决定回归白家,挑起一家重担。钱朗跟着徐伶回了下禾郡,而孙昌安定在江州,吴阿姐还在继续漂泊。
孙昌哀叹一声,
“顺利,怎么不顺利……”
“就是不得劲儿。”
老大孙虎插话道,
“伶姨,你是不知道,爹隔三差五就要翻出从前商船上那些圆盘舵把擦拭,心啊,没有一天不是在运河上的。”
老大孙虎生在船上长在船上,和徐伶相熟,说起话来也没大没小的。
“没想到,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
徐伶拍拍他的肩笑开来。
孙昌挥着拳头笑骂住儿子,问徐伶道,
“你儿子呢?之前不是说过继了白翼最优秀的儿子吗?”
孙昌的消息还停留在白祈安逃婚之前,徐伶无奈的摇摇头,言简意赅总觉道,
“一个儿子跑了,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把我赶了出来。现在只下儿媳陪着我。”
一个儿子跑了,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把她赶了出来……
孙家四人听了这话,都有些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伶招呼了绿袖去请林楚意起床,混不在意的询问起孙老夫人和孙子孙女的近况。
过了一会儿,林楚意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楚意慢腾腾的起了床,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晃晃悠悠拉开了房门。
久违的日光照得她眼前一黑。模模糊糊间,她根本没看清孙家私人,只依稀可辨院内人头攒动。
当然,彼时的林楚意也根本没有心思认清这些人。
她撑着门框讷讷点了头,算是问过好,便就又回到屋中坐下。
“快晌午了,楚意要吃午饭吗?”
徐伶在外面问她。
林楚意懒懒掀了掀眼帘,“不吃。”
院内静默了一瞬,很快传来徐伶的低语,她在解释着什么。
绿袖有些急,将徐伶买的面塑锦鲤递给林楚意,
“外面孙叔他们好像是白夫人的知己故交,姑娘真不出去见见?”
林楚意知道自己这样做属实无礼,她也知道自己很应该出去周到一番。况且,白夫人的故交,她心底里就像尊重白夫人那样尊重。
可是,她就是提不起力气。彼时,她满脑子只有自己被毁的余生,所以,多认识一个人少认识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屋外,孙昌听过徐伶的解释,大笑道,
“孩子不喜欢徽州多正常啊。伶姐那时候不是也最讨厌徽州了吗。说这里气候阴寒、饮食单调……”
徐伶说了句什么,将孙昌打断。
四人站起身,往饭厅去。
“伶姨那时候最喜欢扬州了,伶姨经常跟我讲,那扬州春暖花开,烟柳满城……”
窗户上人影撞撞,笑闹声渐渐远去。
绿袖急得不行,问林楚意,
“姑娘从前不是可喜欢听这些故事了吗?还很期待乘船周游,跟白夫人一起上扬州”
绿袖站在门边张望片刻,见林楚意不为所动,她又说,
“不为白夫人,也为了你自己,姑娘,好歹吃些东西吧。”
而林楚意玩着手里的面塑锦鲤,鼓囊一句“没意思”,便又和衣卧上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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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昌一家搬进了别院,安顿下来。
但别院并没有因此热闹起来。大多数时候,孙昌和老大老二,还有徐伶,都在外面谈生意。
老二媳妇穆氏是个贤惠的,扎根在灶间,任劳任怨准备几人的口粮。
林楚意深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昏昏沉沉,黑白颠倒。时长一睡就是一整天,整个别院安静得鸦雀无声。
过了年,生意多了起来,加上徐伶等人的努力,渐渐有些商户找上门来。
一日午后,绿袖打扫完毕,正走到院内,忽然听见林楚意屋外传来久违的人声。
她本以为林楚意终于好转,难掩兴奋的小跑过去,却见檐下站着一位陌生男子,而她家姑娘正将手里一沓记簿不假思索的摔进那男子怀中,
“什么商队,我一概不知。”
言罢,她似不甘心,睨着男子怀中散开的记簿,指指点点说道,
“商船,我们家没有,商队,我们做不了,布帛珠钗,我们一窍不通。先生别再来了,回去也烦请告知徽州的其他商家,另请高明吧。”
被徐伶苦口婆心请来的先生摸不清状况,懵懵的站在檐下。
林楚意关门进屋,直接干脆利落送走了来人。
绿袖高呼着从远处奔来,却还是没赶上,
“姑娘你在做什么呀!“
绿袖推开门,终于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白夫人和孙叔他们风吹日晒,忍气吞声,好不容易换来的生意,却被她家姑娘几句话搅黄。
绿袖怎么能不急。
但她更心疼。她知道,她非常清楚,这些话根本不是她家姑娘的本意。她家姑娘伤害旁人有多狠,她自己心里就有多痛。
“姑娘,你到底怎么了,你别这样,绿袖害怕。”
理解归理解,绿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掉眼泪。
林楚意看向绿袖,一张又红又肿的小脸,背着天光站在门外。翕动的嘴唇,止不住的上下抽搐,看起来那么无措,就像一只迷途的雏鸟。
林楚意的心揪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是生出了上去抱抱绿袖的冲动。她得道歉,她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好认错。
然而,却不过眨眼,她又想,她没有说错,那些生意,她一概不知。
况且,横竖这辈子注定是灾厄,做不做这些生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想着,林楚意冷下心绪,回身进屋,
“你别急,真要是没钱了,就把我那些首饰当了吧,总归饿不死。”
她尽了最后一丝心力,浅浅安慰绿袖。
绿袖听去,却更绝望。
从前的姑娘,怎么可能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绿袖站在门口,泪流满面。
看见林楚意漫不经心脱下外袍躺上床去,她咬咬牙,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算她帮不了姑娘,她也必须找到人救姑娘!
而那个人,绿袖思来想去,只能是姑娘愿意相信的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