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下禾郡,宽阔的运河道边,林玉璟攥着绿袖的来信,怒目走进谢氏商行。
“谢惟清!”
林玉璟一声怒吼,周围一片寂静。
林玉璟这才发现,谢氏商行较往日都要冷清,只有三两位来客站在柜台前。
往日的午后可是谢氏商行最热闹的时候,特别是年关,游人络绎不绝,仆从忙得脚不沾地。
何时有过眼前这般昏沉模样。
林玉璟顿时哑然。谢惟清却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领着林玉璟去了后院,
“怎么了?”
他甚至悠哉悠哉泡上了一壶普洱。
林玉璟看不得他漫不经心的模样,将绿袖的信摔在他面前,
“怎么了?你自己看看怎么了!我两个月前就说要去带楚意回来,你极力劝阻。现在好了,你看看她做的事,不知礼数、不尊长辈、好吃懒做、混吃等死,简直成何体统!”
谢惟清看他一眼,一手举茶,一手执信,挑眉读起信来。
林玉璟气不过,手指戳着信纸又抱怨道,
“你当时说一了一堆大道理,说让我给楚意点时间,要相信她,让她自己想明白。她一个女娃娃,怎么想得明白!”
谢惟清在徽州找到林楚意之后,把她的消息告诉了林玉璟。
一开始,他也和林玉璟一样,担心得不得了。他知道林楚意遇到了心魔,看见林楚意丧失朝气的模样,他又何尝不心疼,不焦急。
他只恨不得林楚意能再笑一笑,他赔上全部家产都值得。
但在桥洞下听了白夫人的一席话之后,谢惟清想通了,他愿意相信白夫人,愿意给林楚意体面和尊重,让她重新昂首挺胸的站在自己身边。
林玉璟说他袖手旁观,不值得托付。
其实,正是他想要和林楚意长长久久,他才愿意等待。他不想因为强迫和说教,破坏了两人堂堂正正站在一起的可能。
思及此,谢惟清放下手中的信,瞥着林玉璟。
看见林玉璟一张正义凛然的脸气得通红,谢惟清难掩揶揄,
“白祈雄刚刚暴毙那会儿,也不知是谁说的,说要养林楚意一辈子。谁知现在这么点困难就气成这样。”
这话是林楚意出走的那个晚上,林玉璟在屋里和叶叔华感慨时说的。林玉璟说林楚意一辈子自由自在做个小寡妇也好,他养她一辈子。
但养归养,错归错,能一样吗!
林玉璟满腹埋怨,
“说到底,都怪你。我走的这大半年,就知道宠楚意,把她宠坏了。”
谢老板直呼冤枉,
“是你这个做哥哥的让我帮忙照顾妹妹。”
“我是让你帮衬些许,谁让你个小兔崽子直接把我妹妹当媳妇儿来宠。”
林玉璟越说越气。
他临走时于心不忍的一句嘱咐,哪晓得回来时家都被偷了!
谢惟清心中有鬼,他想起过往点点滴滴,自知对不住林玉璟,神色尴尬起来。
林玉璟冷哼一声,事已做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也不是养不起楚意。但是该责罚还是得责罚,你不能这样纵容她,她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林玉璟话音未尽,被突然闯进来的小厮打断。
那小厮还没来得及通报,却见喜礼突然从后面蹿出,“扑通”跪倒谢惟清的脚边,
“谢大公子,白家出事了!”
“发生了什么?”
谢惟清直挺挺站起身,手中的茶泼了一身。
喜礼跪在地上抹眼泪,说得抽抽嗒嗒,
“清清姑娘,死了,官老爷,还有好多人,夫人不在,我……我只能想到您。”
“清清生过孩子之后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
林玉璟和谢惟清对视一眼,双双凝重了神情。
“去看看。”
谢惟清一边擦着袍子上的水渍,一边大步流星去牵马。
白府门口,一条笔直大道别围得水泄不通。
围观人群像是猜到谢惟清会来一样,皆是神色暧昧、举止默契的为他的红鬃马让开一条小路。
白府阶前,被人群围在最中央的官老爷,见着高头大马上的谢惟清,如见救星。
不待谢惟清站定,官老爷已经站在马下抹汗,
“谢大公子,我此番真是为着你啊。我也是起个好心,想快点帮你翻案,哪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谢惟清和林玉璟翻身下马,面色铁青往府里走。
官老爷脊背佝偻,追在后面继续解释,
“不过,清清确实是毒害白大公子之人,迟早难逃一死……”
他的解释被谢惟清突然的顿步打断。
看清眼前的情形,谢惟清和林玉璟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清清一身白衫,披头散发仰面倒在堂柱边;额定一个血窟窿,不住往外涌着鲜血,将周遭染红。
她的手中抱着刚满月的孩子,面色乌紫、悄无声息躺在襁褓里,头上也是一个硕大的血窟窿。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跟母亲一起撞死在了堂柱上!
饶是谢惟清和林玉璟再讨厌白祈雄,见到这惨烈的一幕,也不自觉狠狠揪心。
天光昏暗,血腥味道凝固在柱边,令人窒息的寒凉在屋堂里蔓延。
隐隐有低泣声从堂前传来,是言氏缩在白展的身后,整个人被吓得失神。
“谢老板,正巧,来看看诬陷你的凶手,”
白展瞧见谢惟勤,镇静下心绪,解释说,
“当初谢老板拿着剑,害我们都误会谢老板了。没想到竟是这毒妇下的狠手。可怜我贤侄,在地下躺了两个月才瞑目。”
“清清下的毒?”
谢惟清忍着强烈的怀疑,往白展手边的几案一瞧,
“你们怎么查出来的?”
白展顺势往几案挥挥手,
“这包□□,是在清清屋里搜到的。正是贤侄所中之毒。”
“就凭这个?”
林玉璟显然也不信。
他向来赏罚分明、正义凛然,见了如此悲痛的冤屈,不仅不信,更是怒从心头起,紧紧攥起了拳头。
言氏本以为谢惟清和林玉璟都是狠毒了白祈雄之人,对清清之死不会过问。哪晓得两人一副不追究到底誓不罢休的姿态。
言氏瞧着形势不对,收住哭声,帮腔道,
“我们让清清解释,她只说后悔,一直说后悔。这不是认错是什么?后来她又毫不犹豫撞上堂柱。若非真的犯下大错,何至于自寻死路。”
谢惟清正欲开口,高背椅上一位身形苗条少女站起身,
“下毒一看就是清清会做的事呀。她一直都行为不端、不知检点。若非如此,怎么能勾得大哥为她赎身,还怀上大哥的孩子。”
那少女面上带着不以为意的笑,一身浮光锦勾勒出袅袅细腰。
她一步一摇走向谢惟清。谢惟清这才看出来,她原来是白祈念。
不过是送去杭州大半年,她模样大变,从前嫩白水灵的脸蛋完全长成娇艳的模样,一颦一笑间充满媚态。
“祈念去杭州,学了不少礼仪。姑娘家,还是要洁身自好、端庄娴静,否则就会像这样落得名声败坏、身死人亡的下场。你说对吧,谢大哥。”
白祈念笑着贴上谢惟清。
却不知她礼仪学到哪里去了,行为举止和端庄娴静毫不沾边,只有谄媚笑意扑了满面。
谢惟清毫不掩饰嫌弃的将她推开,
“你们居然凭借一包来路不明的□□,就判定清清有罪,简直胡闹!问起证据来,就空口污人清白,害死无辜生命也觉得理所当然,说是丧尽天良也不为过!”
“真的是清清……”
官老爷站在门边,小声争辩了一句,却别林玉璟义正词严的打断,
“行,你们既然认定是清清,且不说那包□□到底是不是她的,我只问你,她和腹中孩子全仰赖白祈雄照料,为什么要自己断绝自己的活路,下毒将白祈雄孩子?”
官老爷答不上来,身后言氏传出小声的嘀咕,林玉璟立马转向白展一家,又正色问,
“白夫人白小姐可能会说清清是因爱生恨,要杀了负心汉报仇。那我且问你们,清清如果已经给白祈雄下了毒,那天又为什么要提剑去青楼堵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她如果犯下杀人的死罪,又为什么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反而住进白府,任你们宰割?”
白展几人已经无话可说,只剩言氏还在诺诺狡辩,
“不是任我们宰割,我们没有欺负她……”
然而,人都已经被逼自尽,谢惟清不想再和白展一家争论这些。
他恼怒的挥挥手,
“行了,此事蹊跷颇多,官爷还是查清楚吧。”
官老爷怯怯的领命告辞。随着他走出府去,府外嘈杂的议论声渐起。
而昏暗的屋堂里,一片死气沉沉,母子两冰冷冷的躺在地上,鲜血干涸成墨色。
才将满月的婴孩,本该有着无限可能,却因为大人的恩怨,葬送一生;而一位母亲,一位能够咬牙忍耐下各种议论眼色非议的母亲,该是有多么冤屈,才会选择带着孩子自尽。
该是对这个家失望透顶,才不愿意让孩子继续留在世间承受痛苦了吧。
谢惟清心里哀戚,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白展一家各怀鬼胎,面上神色各异。
言氏揪着手绢细细一想,开口道,
“说到底,清清是白祈雄的外室,是他们大房的事。如今人死了,该他们大房来善后。这孩子也叫林楚意一声母亲,让林楚意回来发丧吧,我们管不了。”
言氏的算盘精明至极。她可不能碰清清。本来只是一桩自尽的案子,她碰了之后,指不定外人怎么看呢。
林玉璟当场火气。
将大房赶出去的是她们,如今出了事,推卸给大房也是她们。
真是好无赖的一家人!
林玉璟张嘴想骂,被谢惟清按住。
谢惟清已经看出,清清应该没少被白展一家折磨,又被白展言氏无端问罪,蒙受不白之冤,激奋之下,忍无可忍,选择自尽。
她说的“后悔”,并非真的做了错事,而是后悔跟了白祈雄,后悔进了白家。
前有提剑捉人、后有撞柱自尽,谢惟清觉得,清清也算是贞烈女子。他不忍见清清尸骨再糟白家践踏,应下言氏的要求,
“好,我管!我会寻回白夫人和少夫人,来为清清和孩子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