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惟清确实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太想光明正大的见一见林楚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林玉璟去往徽州。
林玉璟这个哥哥,叫叫嚷嚷要好好惩罚妹妹,一路上却只顾着跟谢惟清讨论该如何帮她们。
“我手里接了一桩去荆州的生意,交给白夫人好了。”
谢惟清松松捏住捏住缰绳,不假思索,
“她不会同意的。她现在,只盼着跟我们划清界限,怎么可能接受你的好意。”
林玉璟抿了抿嘴,
“给我的外祖吧,请外祖再转手卖给他们,回头钱大伯那桩马队的差事,送给外祖聊表谢意。”
谢惟清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他分明兴冲冲起了个大早,穿戴一新,言辞间听去却并不上心。搞得林玉璟一时摸不着头脑。
徽州别馆里,周诠得了好处,依着林玉璟的要求,不动声色将下荆州的生意交给了徐伶。
这是一笔大生意。荆州离徽州随远,但道路通畅,沿途都有城镇驿站,商队吃不了苦。而且,酬劳也是相当丰厚。
徐伶喜不自胜,和林玉璟一起出门送周诠回府。
林楚意起床时,别院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周遭凛冽的冬日空气似乎比往日要灼热些许。
就好像有一种指引,她本能的走到半敞的木门边,谢惟清挺阔的身姿出现在视野里。
他站在道路正中央的那棵柿子树下,光秃的枝桠覆了白雪,垂在头顶。他正在给身旁两匹红鬃马梳理马毛。
见到林楚意出现在门后,谢惟清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浅浅微抬起头,寻常的问了一句,“起来了?”
就好像是经历了无数遍的日常似的,谢惟清停下手中的活,拍拍袖口,娴熟的向林楚意走来,一边走一边问,
“吃饭了没?”
林楚意没想到两人会再见,更没想到两人的再见如此稀疏平常。
“你来做什么?”
她有些愣神,脚步却已经不自觉跟着谢惟清往厅堂走。
谢惟清似是料到她的反应,勾勾嘴角,不疾不徐解释说,
“上次桥洞下,是我不对,我不该强迫你,我跟你道歉。”
他似乎比林楚意还熟悉别院,将林楚意领到房厅,垂头摆上碗筷,一边忙碌一遍继续说道,
“我后来想了想,你想自立,也确实应该自立,我应该尊重你,支持你,所以,这么几个月,我都没有再来打扰你。”
林楚意看不出谢惟清的意图,闷闷问了一句,
“那今天怎么还是来了?”
“白府出了事,我想你应该知道,所以来通知你。”
谢惟清坐在她的对面,一本正经看向她,
“官老爷查证是清清给白祈雄下的毒,清清不堪其辱,抱着她的孩子撞柱身亡。你是白家少夫人,你需要回去发丧。”
林楚意正震惊难过,却听谢惟清是要寻她回去,瞬间反应过来,
“我不回去,我早就不是白家的人了。”
“确实,你不用回去。”
不待林楚意做更多解释,谢惟清很认同的点下头,叫林楚意一时哑了话语。
谢惟清抿了抿嘴唇,又说,
”玄之也到了该入学的年纪了,年关一过,林老爷就要送他去学堂。可那孩子淘气,林府这两天为此事忙的不可开交。”
林楚意不理解,明明是她的家事,谢惟清怎么说得这么亲切,
“爱去哪里念书就去哪里念书,况且,还有大哥在,我不可能回去劝父亲母亲。”
谢惟清很理解,又说,
“楚清林还没找回来,俪大娘和松三伯搬回了郊外。走之前,我无意中遇见,俪大娘给你留了很多绣鞋,都在我的铺子里,你要是……”
“已经与我无关,”
林楚意打断了谢惟清。
谢惟清絮絮叨叨的说着身边人,说了这好半晌,她如何听不出来,他其实只是想说,他想她了。
但她说,
“更不关你的事,谢惟清。我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到下禾郡,也不想再将你牵扯进来。”
谢惟清终于忍不住乞求的看向林楚意,眉头轻轻一蹙,眼中似乎有光落下。
却不过刹那,他匆匆垂下脸颊,恢复了寻常,
“你不用回去。没关系,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吧。”
林楚意瞧着他不像是已经作罢,却不晓得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想要相劝,却又似乎没有立场。
沉默间,外出的徐伶和林玉璟回来。
见着谢惟清,徐伶淡淡问了一句,“你来了啊,一起吃饭吧。”
林玉璟也终于从徐伶习以为常的态度里,反应过来什么:
谢惟清,是常客啊!
“你小子!我说你小子怎么不着急,自己背着我来多少趟了……”
谢惟清赶紧去林玉璟的脚跟,让他不要在林楚意面前说漏嘴。
徐伶晓得所有一切。
谢惟清经常早晨从下禾郡过来,带些林楚意最爱的鱼糕鱼羹来,然后在林楚意门外站着看一会儿,默默离去。
而林楚意心绪不佳,不到日上三竿不会出门。所有这些,她自然不晓得。谢惟清也不想她晓得。
徐伶看着努力配合林楚意的谢惟清,又看着饭桌上的鱼糕,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林楚意自然也注意到了三人的奇怪反应,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伸向如寻常一般伸向鱼糕的筷子,随之毫不犹豫的转向了一碟小菜。
此时,一大早去驿站问了一圈生意的孙昌一家,阔步进屋。
看见谢惟清出现,孙昌并没有多意外,倒是对林楚意能起个大早,他颇感惊讶,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我在街上走着,便有伙计跑来寻我,说起下荆州的事。楚意姑娘也难得心情这么好。”
林楚意已经有些头疼,一刻也不想多待,飞速喝粥,嘴里还念着,
“我是被某些人吵醒的……”
却被林玉璟厉声打断,
“好好吃饭!”
他看不下去妹妹的无礼模样,一掌打在林楚意腰上,痛得林楚意顿时挺直了腰板。
徐伶心疼楚意,却也觉得她稍许过分,有些对不住孙昌,于是打圆场道,
“楚意这段时间身体不适,没有瞧见,你孙叔四处奔波,很辛苦。上了年纪了,还要亲自跑马送货,真的很不容易。”
孙昌是个乐呵呵的老头。他自己没有女儿,看林楚意怎么看怎么喜欢,根本气不起来。
他拍着徐伶的手背示意她少说两句。
“这徽州的生意是真不好做,基本赚不到钱。我累点无妨,能省就省,能少招一个伙计就少招一个伙计,只要不是忙到最后倒贴钱就好。”
徐伶见道老友如此,心中更是惭愧万分,神情不觉哀戚起来。
谢惟清开口劝道,
“过段时间,吴嫂也要来了。有吴嫂帮忙,说不定会好些。”
谢惟清口中的吴嫂,就是徐伶孙昌的另一位知己,当年一起闯荡的吴阿姐。
一想到吴阿姐不日也将来团聚,他们几人能重回昔日时光,徐伶和孙昌心中也坚定起来。
“吴姐也是谢大公子寻到的吧?”
孙昌面露赞许的看向谢惟清。
他搬过几次家,原本没有收到徐伶的信,是谢惟清派人找到了他,告诉他一切。
这次吴阿姐能来徽州,其中想必也有谢惟清的功劳。
谢惟清闻言,只是笑笑,并没否认。
孙昌肉嘟嘟的脸上笑意更盛,
“这次下荆州,也多亏了谢大公子安排。若不是有这笔生意,我们恐怕撑不过两月。”
孙昌不知道几人瞒着林楚意的意图,直白的说了出来。
林玉璟皱着眉和谢惟清对视一眼,孙昌以为两人是在谦虚,打趣道,
“我毕竟也在这行当混了这么多年,这么大一笔买卖,随便一打听,也能知道原本是两位公子的。”
“谢大公子就莫推脱了,公子仪表堂堂,又秉性纯良,实乃人中豪杰,当得起一句赞扬。”
孙昌很是感慨的拍拍谢惟清的肩膀。
此刻,林楚意屏息听过半晌,也明白了一切。
“还豪杰呢,简直多管闲事!”
林楚意“啪”的一声摔下碗筷,
“赚了钱多吃两口,赚不到钱就少吃两口,横竖是饿不死。也不知他非要跑来我们身边指手画脚做什么!”
“林楚意!”
林玉璟倏忽站起,怒喝一声,
“你吃白夫人的住白夫人的,你好吃懒做就罢了,好不容易谢大公子帮忙赚钱,你凭什么讽刺人家!”
一袭劈头盖脸的怒骂,满堂鸦雀无声,回音久久不散。
林玉璟胸膛剧烈起伏着,喘息良久,还气不过,又责骂道,
“你难过,你伤心,你不容易,我们大家都理解,都努力包容你、照顾你。可你呢?混吃等死、不负责任。我的妹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林玉璟怒其不争,高高挑起的尾音有些撕裂,带上哭腔。
面对林玉璟当面训斥林楚意,屋里几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劝阻。林楚意此番,确认是过分了。
林楚意自己也知道有错。她并非蛮不讲理,她知道,她自己选择躺平摆烂、得过且过,却没有任何理由拖累旁人,更没有任何理由责怪想要拯救自己、帮助自己的谢惟清。
她只是口不择言。
她想将谢惟清和所有人隔绝在灾难之外,不要和自己牵扯。可她只有十六岁,她根本不知道应对。那些话从她心底涌来,根本不受她控制,一说出口,要么是尖利的讽刺,要么是丧气的哀怨。
林楚意垂着脑袋不敢看林玉璟,只感觉有一道目光凶狠的、失望的,久久停驻在她的头顶。
过了很久,灼热的气氛终于冷下来,咬牙切齿的气闷声响一点点安静。
林玉璟坐了下去,命令道,
“下荆州,你跟着一起去,不会再纵容你。”
林楚意答应下来。
或许她内心深处,也在隐隐期待着一丝微弱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