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临安,已入盛夏许久。
运河边水汽蒸腾,绿柳拂茵,轻罗裙带来来往往。
林楚意提着一桶鱼,撩着裙摆,喜滋滋从河边往小院走。
她们来临安已经月余,也不知是不是气候宜人,林楚意较从前也开朗些许。她虽仍不喜见人,但偶尔会上街采买,打听生意。
孙叔把停在江州的一艘旧船开来了临安,在运河上零散接些生意。
徐伶嗐在桥洞下寻到了二十年前的乌篷船。林楚意至今仍然记得白夫人牵出那艘布满污垢的乌篷船时,几人脸上那又惊讶、又振奋的神情。
那是一艘两人宽的小船,船身积满脏水,茅草棚顶早就坍塌一片。
但徐伶孙昌吴嫂看着那船,又说又笑,回忆着回忆着,不觉都又了泪意。
这条船就这样摆在眼前,过去的辉煌就好像没有远去,美好的未来就好像指日可待。
后来,徐伶把乌篷船休整一番,清闲时就开到在码头沿岸,捎人捎物,吴嫂甚至还在穿上叫卖起自己的脂粉。
路边的小贩临安人见得多,却没见过运河上撑乌篷船的小贩,不觉新奇。
不少人觉得有趣,愿意掏钱。吴嫂的脂粉因此卖出不少。
林楚意今早去运河边买鱼,有人认出她,还问她吴嫂几时再出来卖脂粉,想要买给女儿。
林楚意因此心情颇佳,一路哼着歌回到小院。
正巧,绿袖正在院中同吴嫂说话,说是孙叔今日也接到一笔上京的大生意,高兴得合不拢嘴。
“喜礼说,白二老爷根本不懂经商,白家码头生意全部荒废。下禾郡的船运全靠谢大公子一人维系,根本忙不过来,吴嫂,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下禾郡在临安下游不远,一些商户在下禾郡寻不到合适的商船,自然会往杭州、临安这些地方寻来,他们的生意也因此多了起来。
“要是能把钱哥请来就好了,我们四剑客重出江湖,一定好玩极了。可惜,伶姐想让钱哥留在下禾郡帮谢大公子。”
吴姐眉开眼笑,一回头,才瞧见林楚意站在身后,吓得她赶紧捂紧嘴。
林楚意不喜欢听到关于下禾郡和谢惟清的任何事情,更是决不允许谁将行踪泄露给任何与谢惟清有关的人。
“喜礼联系你了?”
林楚意沉下笑意,问绿袖。
谢惟清目前还不知道她们的行踪,但绿袖老是提起喜礼,让她很担心。
绿袖赶紧摇头,
“没有,几个月前的事了,如今我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提起这茬,绿袖有些哀愁,瞥了一眼林楚意。
她家姑娘一心躲着谢大公子。可江南道就这么大个地方,又不是藏进深山老林,谢大公子一个县一个县的寻,总有找到的一天。
如今距离他们离开徽州过去了月余。再过些时日,等谢大公子找到她们,又该怎么办呢?她家姑娘八成又要琢磨着离开吧。
林楚意没想那么多,得过且过,能躲一天是一天。
她把鱼提去灶间,同吴嫂说起卖脂粉的事。
吴嫂听罢林楚意的描述,放肆笑开,
“他是我的初恋。”
见林楚意惊讶的瞪圆眼睛,吴嫂认真的又说一遍,
“可是生的高高瘦瘦,蚕眉星眼,还有两缕长髯?”
林楚意难以置信的点头。
“就是他。”
吴嫂捞起一条鱼,一刀宰下,
“我和伶姐以前经常跑船来临安,认识了他。可惜我一直漂泊,没法安定,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是再寻常不过、再合理不过的一桩遗憾。
林楚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甚至觉得连安慰都不需要。
吴嫂确实也毫不在意,麻溜剃好鱼鳞,准备去卖脂粉,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
“他要送给女儿的话,我给找个鲜艳的颜色。”
也是后来,林楚意才从白夫人那里知道,吴嫂至今没有嫁人。
初恋只占很小一部分原因。主要是,吴嫂骨子里就是个坚定决绝的人,傲气一点不输徐伶,一心扑在自己的脂粉生意上,别人都入不了眼。
所以后来,林楚意每每在运河边,听见乌篷船上吴嫂中气十足的直率笑声时,心中总会生出一份敬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生意好了起来,日子越来越安稳。
入秋之后,临安暑气不减。
林楚意上街打探生意更勤快。她还新得了一个爱好,就是在忙碌一天之后,坐在运河白玉桥下一块大石头上,扇着扇子,等吴嫂和白夫人卖完脂粉一起回家。
日暮时分,桥上总是人来人往。
卖完货的小贩挑着担子,外出的儿郎打马骑牛;河对岸枕水的人家飘起袅袅饭香,如织人影投在水中,在昏黄光景下搅起涟漪。
难得的凉风会在这时从河面吹来,林楚意总是看迷了眼。
一天日暮,林楚意照旧去河边等白夫人和吴嫂,却见吴嫂撑一只乌篷船正等在她常坐的大石头前。
“吴嫂,你怎么来了?”
林楚意走到乌篷船跟前。
吴嫂站在船上,笑盈盈的递过来一只白玉小圆匣子
林楚意接过来一看,匣子里是一整块细腻的胭脂,色泽粉嫩,纯净透光。
“今天可是七夕,姑娘们都打扮的美美的上。”
吴嫂朝白玉匣子扬了扬下巴,
“这是我这段时间做的最好看的一只,专门留给你的。”,
林楚意小心的摸了一点在手腕上,一抹浅浅的红带着莹润的光泽,在幽暗的天光下格外眨眼。
她晃动手臂瞧了瞧,又摸了些到脸颊上,冲吴嫂露出了羞赧的笑意。
“我家楚意越来越水灵了,”
吴嫂感叹的笑了笑。
她意味深长的朝林楚意身后望了一眼,挥手告辞离去。
林楚意垂头握着白玉匣子,一转身,才见一道人影无声的站在她的身后。
高大挺括,面容清减,一席她没见过的藏蓝哔叽袍子,发丝杂乱束在头顶。
正是阔别了几月有余的谢惟清。
他看着林楚意,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目光却那比洒满余晖的河水还要缱绻
“你怎么来了。”
林楚意目光震了震。
他寻到临安多久了?他看了她多久?!
林楚意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抹掉脸上的胭脂,迈过谢惟清就想逃走。
谢惟清却突然出了声,
“徽州的柿子熟了。”
是林楚意从没听过的沉沉嗓音,带着哭腔,沙哑到听不清,像是积劳成疾、久病成疾。
林楚意心中狠狠砸下,迈不出脚步。
谢惟清上前两步,将一个东西塞到她的手里,又说,
“很好看,很甜。我想带给你尝尝。”
林楚意摊开手掌一看,是一只拳头大的柿子,软糯熟透,红彤彤的,萦绕着甜丝丝的味道。
她抬头瞥了一眼谢惟清,谢惟清整个挡在她的面前,她避无可避,只能埋头扒拉起柿子。
谢惟清瞧了一会儿,见林楚意并没有反抗,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林楚意顿了顿,谢惟清继续说,
“是不是因为我见到了你落魄的一面?是不是因为我看着你被逃婚,看着你被诬陷关进牢狱,你因此不想见到我躲着我?“
林楚意抽了抽肩膀,像是一声冷笑。
谢惟清却更加认定自己的猜测。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在林楚意的头顶,犹豫一瞬,却只是悬在了她的脑后,
“其实,你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些都在正常不过。关心你的人,只会心疼你、想要帮助你。譬如我吧,我最初开始跑商船时,也是狼狈不堪,不是把人家的船撞个窟窿,就是把货品搞丢。”
他倾身凑到林楚意眼前,笑了起来,
“白夫人亲眼见着我的窘境,没有嫌弃我,反倒帮衬不少。我一开始也觉得尴尬别扭,但想通之后,只觉得感动,想要汇报白夫人。”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轻如呢喃,就好像稀疏平常的在于林楚意话着加长。
林楚意懵懵抬起头,只见一双深黑的瞳仁凑近,里面满是亮光。
她不自知的抿下嘴唇,往后退了半步,
“你想多了。”
她冰冷了语气,
“我可没有谢老板那么上进。不堪的一面叫你瞧见了又如何?”
林楚意说着,紧紧一捏手里的柿子,毫不犹豫的摁进小嘴里。爆开的果肉糊了她满脸,甜腻的汁水顺着嘴角留进指缝,滴在衣襟上。
林楚意狠狠咽下一口果肉,
“你哪怕见着我最丑陋、最粗鄙的一面,我也完全不担心!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想法,也不可能因此躲着你。你赶紧收起你的自作多情,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林楚意垂手拿开半个柿子,叫板似的怒目看着谢惟清。
谢惟清却似乎根本未听进去任何责骂,安安静静笑了起来。
眼前张牙舞爪的小姑娘,像只炸毛的小花猫,挥舞着爪子软绵绵的挠在他的欣赏,谢惟清只感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来之前,他也是满腔怒火。
天知道他和林玉璟一个城一个城的寻来,眼看着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是有多绝望。
他不舍昼夜的奔走在山道上,那些披了满身的月光,止不住他心中的寒凉。
他也想过要质问林楚意,要和她大吵一架,要质问她,质问她为什么又一次怯懦逃避。
但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发现,他变了。
她的模样变了,从前圆圆的娃娃脸,不知何时显露出了窈窕姿色。
她的一颦一笑,更从容了。
虽然依旧安静着,但她不再是徽州那般心死的模样。
谢惟清不自觉抬起手指,温柔的擦上林楚意的脸颊,
“没关系,你生气也好,冷漠也好,不想见我也好,都好都没关系。只要你能平安开心。你看这临安城,你看这生活,还是很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