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扬州时,已是傍晚。
家家户户扬起炊烟,酒肆旌旗飘扬在落日余晖下。
几人将画舫靠岸,早就有仆从侯在岸边,将一桌扬州小点运上画舫。
画舫飘在河上,酒香米香萦绕。
席间,许知安还安排了烟火。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烟火,几乎将整个扬州点亮,直到好多年后,林楚意还能听见人谈论那晚的盛况。
可许志安未着一辞,只是稀疏寻常的噙着笑,静待烟花熄灭,他才附在林楚意耳边,小声说道,
“林姑娘,做许家的少夫人可好?”
波澜不惊的声音落下,林楚意看见燃尽的烟花如星光落进她的酒杯。
林楚意久违的想起了谢惟清。
她想起了那晚的满船星河,想起了谢惟清比星子还璀璨的眼眸。还有谢惟清比许知安热烈千倍万倍的那句话。
没有从前那种心动的感觉,这一次林楚意理智又清醒。
她思索片刻,回应许知安,
“我会考虑。”
当晚,林楚意抱着白夫人入眠,问起白夫人的意思,
“白夫人,你说,我们就在杭州安家,如何?”
她窝在徐伶颈边,娇娇问道。
徐伶难得见林楚意如此缠人的一面,正诧异,听了林楚意的话,当即反应过来。
“是知安那孩子同你说了什么吧,”
徐伶有些哀叹。
她喜欢惟清,但知安也是好孩子,她没有劝阻的理由。
“你愿意吗,楚意。”
白夫人问她。
林楚意沉默下来。
她有一千个同意的理由。他家世好,他品性好,他脾气好,他模样好,他能给她的都好。
她知道白夫人并不关心这些,她不想骗白夫人,坦白道,
“最关键的是,我嫁给他,对大家都好。您和吴嫂孙叔能够在杭州颐养天年,我能实现一直以来的夙愿,谢……谢大公子也会好,他在下禾郡做生意那么厉害,他也会很好的。”
至少这样,谢惟清能够平安。至少这样,在她可以接受的情况下,对所有人都好。
徐伶感觉到绵软蹭在自己颈窝的小脑袋,直觉告诉她,楚意并不快乐。
她和楚意脾气太像,她一听就明白,楚意这是在迁就所有人,唯独没有考虑自己。
“再想想吧,至少回了杭州再说。”
徐伶劝道。
林楚意乖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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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在扬州游玩数日。许知安的细心体贴,让林楚意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想法。
回到杭州,已是四月。
吴嫂打趣林楚意,说等林楚意生辰一过,八成就该改口叫许少夫人了。
绿袖从来执着谢惟清,为此,一路上没少和吴嫂怄气。
几人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回到庭院,还没安顿妥当,却见苏槐急冲冲找来。
“白夫人,实在抱歉得很,先前说妥的,送小女入京的事,恐怕有些变动。”
原来,开春之后,宫里颁旨,要挑选一批官女子入宫,侍奉皇上。
苏槐身为转运使,也有资格参与。他于是选了自家五姑娘,说妥了由徐伶派船相送,再带些江南东路的特色,一起入宫敬献皇帝。
却没想到,几人去扬州之后,谢惟清从下禾郡找来,说他可以派船送苏五姑娘。
“苏某也实在没有办法。谢老板的船又新又好,酬金还低,他在码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同在下商量,在下也不便拒绝。”
苏槐一个劲儿的冲徐伶作揖道歉。
徐伶和林楚意都能理解苏槐的难处。
此次送官女子入京,不比其他生意。本来,该由宫里统一派接人。但京城造船技艺不比江南,宫里便只派嬷嬷来接引,恩准各地自行安排入宫。
这一路,可不只是把人送到那么简单,送的那是皇家的颜面。在哪些县城府衙停靠、说什么话、穿什么礼袍,桩桩件件,都有严格规定。
因为消耗巨大,都是由户部统一拨款、礼部统一归管。
所以,要是让人知道苏槐放着便宜又好的谢惟清的船不用,却选择了徐伶的船,那可是贪污、是欺君。轻则牢底坐穿,重则株连九族。
“谢大老板,好端端的怎么来抢我们的生意。”
吴嫂很是不平。
林楚意心里也有了恼意。
她躲着他、避着他,一腔委屈往肚子,还不是因为念着他的安慰。
他争吵责骂、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处处相逼?
从前没觉得,谢惟清怎么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面对谢惟清的所作所为,苏槐也颇有微词,
“我听说谢老板和白夫人关系亲密,劝谢老板。哪知道,谢老板一早就知道是白夫人送小女入宫,却还是执意插手,”
他抹了抹额间的汗,
“说来也可气,谢老板要价只比你们低一百银。他哪怕多要一百银,跟白夫人持平,我都可以名正言顺拒绝他。”
要知道,送官女子入宫,前前后后花费得有百两黄金,谢惟清居然只少要一百银,怎么这么精准?
林楚意思绪一闪,怒意更盛。
一定是林玉璟告诉他的!
当时,白祈念跟她说过谢惟清在下禾郡的所做所为,林楚意写信去问林玉璟时,提起过送苏姑娘入宫的事,还天真的同林玉璟算过这笔账。
原来是在算计她!
对谢惟清的恼怒掩盖了林楚意的自责。
相处这么久,她差点忘了,谢惟清可是铁面算盘,没有心的!
徐伶也无可奈何,
“怪也只能怪我们酬金多要了一百银,还劳苏大人想着我们,亲自走一趟,该我们给苏大人道歉才是。”
她想了想,补救道,
“既然谢老板已经声张出去,确实无法拒绝。苏大人看这样可好,让我们的船和谢老板的船停在一处,大人和宫里的嬷嬷一起挑选评理,看看我们的船是不是比谢老板的多值一百银。”
苏槐本就有意偏袒徐伶。谢惟清与他无亲无故,还远在下禾郡,帮谢惟清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此时,他听了徐伶的话,瞬间领悟此法的精髓,赶忙夸赞道,
“甚好,甚好。白夫人放心,苏某一定打点妥帖,一定选中你们的船。”
可惜,苏槐全然误解了徐伶的意思。徐伶叫住他,不觉有些严肃,
“不可,苏大人,该选谁就选谁。”
苏槐不知道这几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能狐疑应下。
徐伶又同吴嫂孙昌解释说,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况且,就算最后这钱让惟清去赚,也无妨。”
“是,是,他帮我们许多。”
孙昌和吴嫂大度,并不生气。
只有林楚意,满面阴沉,闷闷不乐。
绿袖进屋劝她,“谢大公子,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想见见姑娘。”
林楚意摇头。
谢惟清那样的人,想见她的话,只会直接出现在杭州庭院门口,然后若无其事的递给她一只柿子,或者一条鱼。
“也有可能是谢大公子没钱了,需要这笔生意。”
绿袖继续猜测道。
但这个理由连绿袖自己都不能说服。
谢惟清在下禾郡的生意和红火,他不会缺这些钱。
林楚意实在想不通谢惟清这样做的理由。
她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谢惟清误会了她,气她懦弱逃避、践踏他的心意,因此要用这样的办法故意恶心她。
这么一想,林楚意的满腔怒意瞬间化为浓浓的委屈。
她不求谢惟清原谅,不求谢惟清待她如初,她只希望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不要有误会,不要生气。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林楚意好无奈,又焦急,心中郁结,脸色寡淡蜡黄,像是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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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船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谢惟清的船从下禾郡开来,停在了林楚意的旁边。
那是一艘林楚意没有见过的新船,船身上极尽张扬的画了大红喜符。
谢惟清站在甲板上,穿着林楚意从没见过的白袍,撑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伞下,站着一位林楚意从没见过的姑娘。
林楚意眼前一花,不自觉往身后的绿袖靠去。
口口声声说着希望他平安喜乐,但真正见到时,是这样刺眼。
绿袖也紧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苏槐带着几位官老爷,和宫里来的人,上了谢惟清的船。甲板上很快人头攒动。
林楚意满眼昏花,耳畔嗡鸣,直到一声“刺绣”传进耳朵。
苏槐问谢惟清准备让小女带什么入宫,谢惟清说,
“刺绣,下禾郡林家的刺绣。”
那一刻,林楚意再也忍不住,转头冲绿西欧咆哮起来,
“那是我家的!他抢了我的生意,又要抢我家的东西!他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林楚意言语极尽愤怒,心里却是又委屈又无措,都化为眼泪包在眼眶里,
“他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这样……”
谢惟清确实过分,这一次,连绿袖都失望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家姑娘,只能抱住林楚意。
林楚意垂着头。她虽然一颗心已经碎了一地,却也知道,这是她的选择,无可奈何,她得要祝福。
“罢了,绿袖,这样很好。他有了新欢,有了新船,还有了林家帮他,一切都是我不再熟悉的模样,他慢慢就会忘记我……”
林楚意话未说完,突然感觉有人顿在几步开外。
她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看去,看见了谢惟清一张略显慌张的面庞。
那一瞬间,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全部不值一提。
林楚意看见雨幕隔在她和谢惟清之间,一滴一滴,清楚又无声。
世界就像消失了一半,林楚意毫无知觉的走出绿袖的伞下,走进雨里。
然后她看见谢惟清终是忍不住,露出了臭脸,将伞撑了过来。
“少夫人!”
她听见谢惟清这样叫她。
他叫她少夫人!
他何时叫过她少夫人?哪怕是白祈雄在的那一年,他都不愿意叫她少夫人。
林楚意瞬间回神。
谢惟清收起情绪,
“少夫人,在下想上你们的船看看,可否?”
他竟然小气到要上船亲自监督苏大人?!
林楚意已经说不出话来,呜呜咽咽应了个好。
绿袖也是失望至极,又难以置信。她把伞递给林楚意之后,追了上去。徒留林楚意站在雨里,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