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徐伶的目光转回厅堂,她看见楚意从桌边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名奇装异服的道士领着两位小弟,就像没瞧见她似的,从她身后径自走进屋内,站在了大水缸之前。
“苏大人,许大人,这位就是指点楚意觅到奇兽的大师,大师说,他有驭兽通天的本领。”
林楚意话音落下,大师含笑道,
“贫道也是顺应天意而来,天意要兴江南,贫道不过是下达天意。”
徐伶听这声音,莫名有股熟悉的感觉。
苏槐许屿自然喜不自胜,赶忙请大师上座。
大师却端庄持重的表示,先办要事。
随着大师手里的拂尘挥开,水缸里突然传出咕噜声响,一点一点,由轻到响,直至震耳欲聋,仿若惊涛拍岸、浪声滔天。
就连知道林楚意安排的绿袖,都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轰隆声响中,大师双目紧闭,手指推演不停,嘴里念念有词;吓得苏槐、许屿、满屋宾客鸦雀无声,目光切切盯着大师。
随着“呯”的一声巨响,大师疏忽睁开双眼,
“有罪孽啊!”
他抿袖擦了擦额间,像是真的被吓出一身汗似的,又道了一遍,
“罪孽深重啊!”
苏槐和许屿莫名其妙,看向林楚意。
林楚意领命走向道士,
“大师,此话何意?”
大师很不耐烦,
“我一直觉得江南是人间净土,才指引姑娘找到奇兽。结果刚刚奇兽却向我诉苦,说这里邪意甚重,它命不久矣。姑娘,你这不是活脱脱让贫道折寿吗!”
大师一挥拂尘,转身要走了,
“不能把奇□□给你们。”
林楚意急了,
“苏大人许大人为人正直,哪里有邪念。大师莫要乱言!”
不待她话音落尽,将将消停的水缸突然又传来异响。
这一次,众人隔着白玉水缸都能看清,是鱼仙在水缸里拼命挣扎,撞击缸壁,发出“砰砰”的声响。
“哎呀呀,小姑娘,不要说了!鱼仙发怒,降下罪责,可不是我等能够承受的。”
大师佝偻身躯,既慌张又畏惧,拼命向鱼仙作揖。
苏槐和许屿对视一眼,也走过来,向鱼仙作揖。
“鱼仙,我杭州百姓可怜,求鱼仙保佑。”
许屿恳切说道。
然而,鱼仙应声挣扎更猛,浑圆鱼身只恨不能冒出水面,逃之夭夭似的。
“呀,居然……居然……”
大师似感应到什么,看了看许屿,吓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
“可是鱼仙有何旨意?”
林楚意问道。
大师看着许屿,嗫嚅半晌,很是犹豫。
许屿也很疑惑,道了一句,
“但说无妨。”
得了这句话,大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尽决心,道来玄机,
“鱼仙说,知州,知州……知州就是那个罪孽深重的人,要……知州,知州忏悔。”
许屿有些好笑,
“我罪孽深重?”
言氏和许知安一听,也有些不悦,从桌边走来,
“知州为人臣勤政爱民,为人父教引有方,谁不夸一句栋梁,怎么会罪孽深重?”
“好像……好像是……年少的事。”
大师欲言又止的瞥了一眼许屿。
言氏和许屿闻言,皆是一怔。
许屿看了眼林楚意,又看了眼她背后的屏风,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下来,目光闪烁,思索着妥帖的应对办法。
苏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许屿有些被惹恼,好心劝道,
“嗐,许兄,咱们生下来,谁没有过错,不就是忏悔嘛,没什么的。”
而许屿一心陷在年少那场纷乱里,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诫。
他已经确定徐伶就在这里,就在屏风背后,这场宴席,就是徐伶布下的局!
他显然不想承认自己的行径,哪怕大家都不知道真相。甚至,他满腔愤恨,只道徐伶跟从前一样心狠手辣、不依不饶。
欺人太甚!
只见许屿紧抿双唇,一步一步向屏风逼近。
眼看着他就要看清屏风后的身影,林楚意一咬牙,挡在了他的面前,
“知州大人!”
林楚意死死攥紧拳头,
“楚意听说,纯真心意最得天意青睐。知州自诩正义良善,却连顺应天意都做不到,怎么,是问心有愧吗?”
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从牙缝里挤出,就连一无所知的许知安都听出了异样,担忧的看向父亲。
林楚意的话也引起了苏槐的犹疑,他隐约也想起了许屿年少和徐伶的荒唐事。
在场那么多同僚瞧着,苏槐也无力包庇许屿,只能寻了台阶给他下,
“许兄啊,遵从鱼仙的旨意吧,就当是为咱们杭州子民祈福了。”
许屿知道,苏槐这是在帮自己,也是在命令自己。
他分明都看见屏风上的身影,锋利带刺,他分明都看见徐伶了!
他好气,却无可奈何,沉默许久,只能愤慨的低吼了一句,
“我错了,对不起!”
屏风背后,潸然泪下。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林楚意回到庭院。
白夫人瘦削的身影,跌坐在昏暗厅堂正中,悄无声息的,与周遭冷清融为一体。
她背对着林楚意,肩膀轻轻颤抖着。
林楚意看得出来,她在哭。
长达二十几年的恩怨在今天终于落幕,她悔恨,难过,也很释然。
“白夫人,”
林楚意走过去,站在白夫人的身边,将她的面庞轻轻搂进怀里。
天光在她的背后暗下,雪风拂过。
她自这冷清处,无声的抱着白夫人,就像初婚那年的除夕,白夫人无声的抱着她一样。
“我来抱抱你,白夫人。辛苦了。”
这么多年,这一句理解,终于有人为她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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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之后,杭州的学堂相继开学。
林楚意上街回来时,意外遇见了一个熟人,
白祈念。
白祈念被赶出白府后,林楚意再也没见过她。
林楚意记忆里那个白白嫩嫩的疯癫少女,已经出落得窈窕绰约,□□敷面,香花满鬓。
若非白祈念喊林楚意嫂子,林楚意决计认不出她来。
“嫂子怎么在杭州?婶婶呢?可在杭州?”
许是学堂教引良好,许是这些年林楚意见过的牛鬼蛇神太多,白祈念比林楚意记忆里要亲切乖巧不少。
“都在杭州,我们来杭州跑船做生意。”
林楚意礼貌寒暄道。
白祈念闻言,顿时惊讶得瞪圆了小嘴,
“婶婶和嫂嫂居然还在跑商船?”
她犹豫的瞥了眼林楚意,
“谢大哥洞开下禾郡的码头,招揽了不少商船过去,你们在杭州哪里还有生意。”
下禾郡就在杭州下游不远,两地船行不过个把时辰。
长此以往,商户都被谢惟清揽到下禾郡去了,他们在杭州怎么做生意。
“他怎么这样?”
即使两人之间不痛快,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林楚意忍不住怒道。
“我还以为……还以为嫂嫂知道。”
白祈念小声嘀咕着,目光在林楚意脸上试探。
林楚意虽然生气,却也理智。白祈念从前做过那些坏事,她不可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
告别白祈念之后,林楚意回到庭院,对白夫人讲起此事。
奈何白夫人离开下禾郡这么久,也不了解那边的境况。
两人思来想去,想起一个人,林玉璟。
他是最熟悉谢惟清的人。肯定知道谢惟清的所作所为。
林楚意当即给林玉璟休书一封,询问此事。
不曾想,却得到林玉璟肯定的答复。
林玉璟在信中大夸特夸谢惟清经商有道,下禾郡现在富庶安宁。
他劝林楚意想开一点,说谢惟清也帮林家运送布帛,林家也得了不少好处。
着不安慰不要紧,一安慰,林楚意火冒三丈。
从前林家的布帛有的是商队抢着运送,与谢惟清无关。谢惟清现在把林家的生意接过,林楚意只觉得谢惟清就是在挑衅,在嘲讽她不够格做女儿,想看她的笑话。
徐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相信谢惟清不是这样的人。
林楚意和谢惟清之间本就可惜,徐伶不想看到两人再生误会,劝道,
“罢了,楚意,横竖现在没有影响到我们,且过段时日再看吧。气多伤身,咱全当不知道吧。”
林楚意嘟了嘟嘴,觉得白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嘀嘀咕咕作罢。
恰巧这时,许知安和阿禾找来。
几人商量好乘画舫上扬州游玩,许知安来接林楚意和白夫人。
林楚意于是将林玉璟的回信扔进炭炉,收拾了心情,出发前往码头。
许知安备了一艘画舫,一条小船。
那画舫青蓝丝绢覆顶,深沉红木船身,四四方方,看上去沉稳结实,华贵却并不张扬。
那条小船撑了锦缎蓬面,一位船夫安静侯在上面,是上次临安捕鱼节、争执猎物时,林楚意见过的那艘小船。
吴嫂孙昌走去小船,亲切的同船夫打招呼。
林楚意和许知安跟在后面。
许知安解释说,
“咱们人少,不宜张扬。这画舫外面虽寡淡,里面我却重新修整过一番,林姑娘应该会喜欢。”
确实很符合许知安的风格,林楚意心想,
“许公子向来周到,全凭许公子安排。”
许知安得了表扬,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恰巧两列仆从一左一右抬着冰和炭上得画舫,许知安见林楚意面露诧异,又解释说,
“在下不知扬州气候,怕林姑娘热着,又怕林姑娘凉着,所以消暑的取暖的,都备上了。”
何止是都备上了,林楚意瞧着画舫上从冬天的锦被到夏季的绢丝,一应俱全,许知安这是把家都搬来了吧。
林楚意咂舌,端庄周正,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得当,确实很像许知安的风格。
阿禾笑嘻嘻的从身后经过,贫嘴道,
“公子可别谦虚了。为了研究姑娘出门要带哪些行李,这半个月来,书局都跑了个遍。”
许知安瞪他一眼,
“林姑娘别听他瞎说。我不过是依照旁的姑娘的习惯,备了些滋补保养之物。”
林楚意顺着许知安的目光瞧去,只见角落里两只皮箱里堆满了按摩的小锤,揉脸的冰棒,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大概许知安见过的没见过的,都被他买了过来。
分明是满满的诚意,却被许知安横七竖八塞在角落的箱子里,一声不吭,只做备用。
林楚意忍俊不禁,噗嗤笑开。这也太像许知安会做的事了。
她拿起冰棒敷在面上,舒爽的凉意赶走了奔波的烦扰。
她在想,其实,许知安挺好的,虽不热烈,却温文儒雅,对她呵护有加。而且,许家殷实,吃穿不愁,可以给她安稳的生活。
这不正是她穿书以来,就一直期盼的幸福美满吗。
画舫在运河上行了两天。
林楚意后来才知道,许知安不仅带了冰和炭,还担心她吃不惯扬州口味,备了许多活鱼。
那些鱼多到几人根本吃不完,林楚意便做主将一桶鱼放生,用桶边包裹的冰块做了消暑的紫苏茶。
茶做好时,徐伶和吴嫂正在厅堂弹琴,孙昌站在船头和船夫交流心得。
林楚意坐上舒服的软塌,在白夫人的琴音中,和许知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杭州的趣事。
运河水波晃动,林楚意神思游走,悠闲惬意。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这种感觉弥足珍贵,又无比自然寻常。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如果余生都是这样的日子,她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