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涿一脸讶然，嘴巴还没合上，一枚圆形方孔的纸钱忽地飞进了他的嘴里。

“呸呸呸……”他把纸吐掉，干呕一声，一句“晦气”没道出口，就听身后传来了凄凉幽怨的唢呐曲。

他脸色煞白地回头看去，先前一望无际的河水和连绵的群山竟然都消失不见了。

明明刚从船下下来，可他们此刻不在岸边，竟是站在一条大路中央。

轻飘飘的纸钱如同柳絮一般飞扬，一群面无表情、唇无血色、穿着白色孝服、戴着斗笠的人行进间重复着抛撒动作。

中间的四五个人抬着一尊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并未封好，门板做得不合适，以至于行走间棺身不停晃荡，看得出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

在高亢嘹亮的丧曲下，这支诡异的送葬队伍一点点向这边逼近。

程涿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注意到队伍里那个格外引人注意的人。

与其他肢体僵硬动作机械的人不同，他虽然也着了一身白衣，可手里根本没有捧着纸篓，头上也没有戴斗笠，很明显是队伍中的“混子”。

或许是注意到了前方的程涿，这人微微仰起头，看了过来。

高挑的身形，白皙的肤色，如墨一般乌黑的头发，和一对清透的眼眸。

他抬起头时周遭的一切被衬得更暗淡了些，这人的存在竟然丝毫没有被这古怪世界中的黄土滤镜影响到，依旧干净而突出。

程涿有一瞬间的晃神，他分明没见过这张脸，可是冥冥中他好像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难道是……

“十一？”

他颤声道。

这一声猜测本不该压过唢呐的威力，但整个送葬队伍的人都立即停下了动作，死死地盯着他。

这样的眼神程涿从前也经历过，那一整个坠江巴士上的乘客也曾用这么呆滞中又饱含怨毒的目光看过他。

这也说明了，这支送了个寂寞的送葬团队同样来自阴间。

虽然早有体验，他现在仍有几分心惊肉跳，正要闪身躲到天师一身后，这么一偏头才发现身边早没有了第二个人的身影。

“……？！”

程涿匆匆转身，在遥远的大桥另一头看见了一声不吭抛下他跑掉的天师一那决绝的背影。

震惊恐惧无语多重情绪纠缠在心头汇成一个“草”字，他的脚尖飞速转换了方向，甚至不敢再回看那群送葬鬼一眼，赶紧迈开步子拔腿逃跑。

“系统，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气不过道，“提醒我一起跑会死吗，还是说让我死就是他的目的？每次都能出乎我的意料，他猥琐的所作所为跟他的气质形象完全不匹配，我情愿相信他是被世界意志操纵了。你人呢？又不回我消息！”

【这个世界……】

“什么？”

又是几秒钟漫长的沉默，系统应道：【我的权限受限。】

“听不懂。”

大风呼呼地吹，吹来一张又一张纸钱扇他的巴掌，让程涿心里更是憋屈。

该死的“财运”在这种阴间场合这么好又有什么用。

送葬鬼们从他跑起来的那一刻起开始大哭，哭声越逼越近，在他周身形成了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效果。

不过是出声叫了一个名字，至于引起他们的这么大的反应吗？

程涿喘着粗气急停下身，绝望地环顾四周，前方路口已经被送葬鬼堵住了，两侧也被包围，抬着棺材的那几只鬼高举起手臂像是要把棺材扣在他身上，身后的鬼离他更是只有一步距离——

猝不及防，那鬼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腕，猛地抱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带他往旁边的林地里滚。

“……唔唔……”他像是案板上的活鱼那样死命扑腾，但是鬼力大无穷，将他牢牢制住。

这条不寻常的路径太过颠簸，身下又是石子又是树杈，硌得他龇牙咧嘴，不过有一双手一直垫在他脑后，好歹没有伤到脑袋。

滚动停下，他们卡在一颗巨树边。

程涿头晕脑胀，一颗心卡到了嗓子眼，定睛看清了“鬼”的真面目后，激动得恨不得当场磕个响头。

他把那双捂着他嘴巴的手扒下来，小声道：“十一，是你吗？”

十一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非常温和镇定。

尽管经历了一波足够刺激的“逃亡”，他面上的表情仍波澜不惊。

这份坦然自若会让程涿想到另外一个人，但这两个人一个是坦然自若地旁观他被鬼抓走，另一个是坦然自若地突破险境助他脱困，毫无可比性。

想到这里程涿心里更添几分郁气。

两个人面对面躺在一起，肌肤相贴，身下的枯枝被碾压得吱呀作响。

他好似被烫到了一样试图往后挪蹭，但被十一出手制止。

送葬丧曲又响了起来，充满哀怨和嫉愤，一众怨鬼抛撒着纸钱靠近。

“嘘。”十一抬手比出一个安静的手势，两秒后解开了身上的白色外衫，揽住程涿的脖子，把衣服盖在了两人的脑袋上。

白色麻布上带着一股很清新自然的草木香，它并不能完全遮蔽住阴森的日光，但隔绝出了一方仅存二人的小小世界，多少营造出了一些安全感。

程涿最近总遭遇这样同别人突破安全距离的场合。

他一不小心就又想起了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前和天师一困在棺材里的画面。

一样离他这样近，鼻尖对着鼻尖，温热的鼻息混杂交缠。

他下意识地比对着二人的面容，竟惊讶地发现天师一和十一不仅仅有“淡定”这一个相似点，他们的长相在某种程度上十分相似，都是一种颇具锋利感的俊美。

但天师一的锋利中充满锐气，好像能把人戳伤。

十一的锋利却来自他无不精致的五官。

“清明，怨鬼游街，切莫冲撞。”十一专注地看着他，用气音不急不缓地说道。

他说完，怨鬼嚎哭的声音似乎远去了。

蒙上了白布就躲过了追捕吗？

程涿怔怔地凝视着那双莹润着澄澈水光的眼睛，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终于看清了十一的样貌，听到了他的声音。和我想象中没什么出入，果然是个脆弱感溢出屏幕的翩翩美少年。”

【何谈脆弱？你可比他‘脆弱’多了。】系统冷冷反驳，同时不忘拉踩贬低他。

“你一个小机器人确实理解不了人身上玄乎的气质。”他说，“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纯净水晶，让人忍不住想把它打碎，一边叹惋它的残缺，一边歌颂它破碎的美。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了十一后来的经历，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说到这里，他情绪低落下去，突然不敢再去看十一的眼睛。

但十一却凑近了些，轻轻开口道：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程涿没有抬眼，睫毛眨动的频率却加快了。

他默默攥紧手指，正想吐槽一句“十一的开场白永远只有这么一句”，却听十一继续道——

“我听见了有人同你讲话。”

程涿浑身一僵，不禁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