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涿浑身一僵，不禁屏住了呼吸。
救命啊……
十一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他能听见系统和他在脑海里的对话？
那岂不是说明那一大堆充满矫情用词的评头论足也被当事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可能性他仅仅是想想就觉得羞耻又窒息。
他僵在原地，尽管内心有百般疑问，还是强压住了自己马上向系统求问的冲动。
系统也默不吱声，似乎和他十分有默契。
这个时候应该傻笑着扮作听不懂还是故作坦荡地答道“你听错了吧”？
或许是程涿僵硬的姿态太过明显，不待他给出回应，十一已经不再执着于这一话题。
“黄昏快要到了，要不要跟我回家？”他轻轻问道。
十一微微仰头，把白布衫拿了下来，然后坐起身看着程涿，专注地等待一个答复。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一句热情过度的邀请，尤其邀请的对象还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怨鬼游街只是开始，再晚些时候，这里便不好藏身了。”
十一的目光在周围小幅度游移片刻，再度定在程涿的脸上，态度自然地补充了上句话的动机。
骤然揭开的天象一下子闯入平躺着的程涿的视线中。
这糟糕的环境实在让人分不出日头几何了，到了晚上只怕会更恐怖吧，不知道“逃犯”天师一怕不怕黑……
程涿想着想着开始云游天外，默默在心底给天师一判了刑，然后才坐起身来应声道：“我太愿意了，麻烦你收留我了。”
十一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天使啊。
他简直求之不得。
哪怕不等十一主动邀请他，他也定是要做个狗皮膏药缠着对方的。
但凡是个智商超过二十的正常人都能知道这个鬼地方的中心必定就是十一。
说不定他现在所在的时空正是十一的回忆，而他肩负的使命正是扭转悲惨过去、挽救十一命运、斩获十一芳心。
一番救赎主题的爱情故事眼看着就要顺利展开了呢。
具体操作可细化为：阻止十一成为冯家的祭子，保护他不被拔舌、断腿，拯救一众被迫献祭的小鬼，坚决与恶势力做斗争。
然后十一会被他狠狠治愈到，因为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单纯善良清纯不做作的男人而猛地坠入爱河，攻略任务圆满完成。
而且就从十一这么主动来看，所谓的“天然好感”真的存在，这不就相当于开了挂吗？简直想失败都难啊。
程涿细细琢磨了片刻，自觉品味到了门路，内心有些许激动，一时得意忘形，不禁对系统说：“呵呵，系统，我悟了，给我把佩服打在公屏上。”
这话说完他才又想到脑内对话有被探听的风险，谨慎地看向十一的表情，并未从中看出什么变化。
系统在这种时候显然比他靠谱，始终没有给出回应，装死装得很彻底。
程涿却没由来地感到几丝心慌。
他刻意地又在脑海里发送一个贱嗖嗖的大拇指.jpg作为阴阳怪气的表情包，可惜石沉大海。
天色真如十一所说的那样，在顷刻间昏暗下去，浓云蔽日，他们此时所处的林子里弥漫起了大团缥缈的白雾。
这个世界本就带着黄土般的滤镜，再蒙上第二层视觉障碍，已经不能辨清八方去路。
“走吧，我带你出去。”十一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柔软的袖子衣料垂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以及手腕上一根朱红色的绳结。
红得很刺眼。
程涿顿了一会儿，把手交付过去，顺势起身。
触摸到的是正常人体的温度，不像灵异巴士上的十一那么冰冷，也没有天师一那种一摸就是阳气过盛的和暖。
等等？他们俩的名字摆在一起倒还有几分相似，就好像游戏里那种道具和道具的升级版，十一和天师一，原名字前面加个“天”，表示天阶品级之类的，本质上还是同源的东西，只不过是品阶有高低区别……啊，好扯。
程涿对于自己能想到这无厘头一点也感到无语，他敛去眼神中的探究因子，故意在脑内大声咳嗽。
十一那句话说的是“有人同你讲话”，而非“有人与你对话”或是“你跟旁人说话”之类的，有没有可能是他只能听到系统的回话声，听不程涿本人说的话呢？
“你在等人吗？”十一静静地看着他，开口道，“他不会来了。”
看来是了。
程涿暗自判断着。
假如十一听到了他咳嗽，肯定会有所异动，然而他却只关注到他迟迟没有动作因而点明他在等人一事……
“分享天才研究成果一则：知名学者程涿于近日发现人与系统可以单向交流。我跟你讲话不会被听到，收到请回复句号一个。”他对系统说道。
同时，他还要分出神来双线并行，回应十一：“没有，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当时抛下我一声不吭就逃跑的人，我才不会等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十一闻声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而系统那边……依旧杳无音信。
饶是程涿心再大也该意识到了，宇宙第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和系统失联了。
聪敏机智并且拥有来自十一天然好感的他，在一个充满妖魔鬼怪的高危灵异世界里，和一个没有什么卵用的系统失联了。
哦，这样想负负得正，好像损失也不是很大的样子……才怪嘞！
“很难受吗？你的脸色很差。”
十一眉头轻蹙，关切地回握住他冰凉的手。
“我……”程涿狠做了一个深呼吸才找回开口说话的能力。
一股又一股幽风吹打而来，带着无数枯枝烂叶的陈腐气味，让他不得不清醒，挺直被厄运压垮的身板，“我没事。”
他勉强扯起沉重的嘴角，为了强压心中慌乱而自我催眠道：“我很厉害的，虽然看起来像个弱鸡可我一个人就能英雄救美的，哈哈。”
“哈哈”一词在这句话中的语义色彩显然可以等同于“哈哈，我不想活了。”
“你讲话很有趣。”
十一选择微笑着给出一句鼓励。
“嗯嗯。”程涿面如死灰地敷衍着话茬，在心中艰难进行着灾后重建工作。
比如，思考系统来到这个世界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个世界……我的权限受限。】
什么权限，讲话的权限吗？
这个世界又有何不同？明明只是灵异世界中的一个支线副本，为什么如此特殊？这背后有什么原理？
既然如此，是不是说他只要从这个世界离开就能和系统重新连接信号了呢？
程涿的心态稍微安定了一些，整理情绪准备开始推进任务进度。
“十一，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你就不好奇我的身份吗？”他一改先前行尸走肉的落魄姿态，转而发问道。
十一的语气平稳到显出一股笃定：“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程涿稍稍惊讶，随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感叹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你从前算命，有人讲过，未来某一天会出现一个不属于你世界的人，这个人就是你的天命正缘，将和你开展双向奔赴的治愈系爱恋，挽救你于水火之中……”
程涿的胡言乱语被一些糟糕的动静打断。
是呜咽、呓语，以及类似于揉搓塑料袋一样的簌簌声，就近在耳边。
从隐约听见鬼哭狼嚎的那一秒起，他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噤声，警惕巡视四周，寻找怨鬼身际。
林子里风不止，树叶被吹得离散却不肯落地，在半空中不停沾碰他的身体，那感觉就好像一双双怪手的轻触，让他有些草木皆兵。
哗哗飞旋的落叶为这片被云与雾侵染的天地再添几分萧瑟。
程涿很肯定他没有幻听，是真的又响起了小鬼的嚎哭。
悲戚的，哀怨的，带着古怪的韵调，轻灵中满含嫉愤。
像是无数个小孩子在合唱一首阴间的童谣。
仔细听，这些重叠的声音就好像在说——
“留在这里……”
程涿用空出的那只手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
十一偏头看他，握手的力好像紧了紧。
随后，程涿听到对方说：“很吵，对吗？”
然而这声音中竟带有些许笑意。
“它们一时未能忍住。”他用一番亲昵得不对劲的口气归论着。
这种姿态简直像一个温柔指责孩子的家长。
程涿越发觉得诡异，他不由得蹙起眉头，就见十一柔和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了。
随后，嚎哭的小鬼们也像是换了一波，开始发出很刺耳、嘈乱的尖叫。
如果说先前的声音像童谣，此时此刻流窜着的就是属于厉鬼的警告。
十一垂下眼帘，紧扣在程涿手上的指头压得更紧，然后他把两只交握的手抬了起来，扯断了那根腕臂上的红绳，把线的一头绕到了程涿的无名指上，眼看着要系一个结。
“哎，这是做什么？”程涿本能地往回缩了一缩。
十一并不抬眼，开口解释道：“一路凶险，不止鬼怪作祟，瘴气亦使人迷乱，你我恐会走散。”
“这样啊。”程涿把弓起的指头又竖直，等着十一把结打好。
红线轻飘飘地环住他的手指，正要穿好，指缝间忽得袭来一道劲风——
一条恍若刀片般锋利的黄纸穿破越发浓重的云雾飞来，如同射出的弓箭，直指将欲成型的绳结……
红线被斩断了。
被擦着程涿皮肉而过的黄纸冲破，断成了两截。
落到地上，像是两条刺目的血痕。
一道急促而略显狼狈的脚步声昭示着始作俑者的现身。
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他身上的衣衫都被破坏得极不得体，发丝也被吹乱，不驯地落在额间。
同此人往日的龟毛形象完全不符，想必是吃了苦头。
“过来。”那人说。
程涿抬起头，看着来人难看的脸色和他被迫敞露的衣襟，默默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