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瞥了一眼地上被斩落的红线，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程涿身前，将他与不远处那位不速之客之间的视线隔断。
“是瘴气所致幻觉。”他轻声解释道。
程涿一声不吭，默默偏头，越过十一的身影，继续打量着来人。
没错，这个突然现身的家伙正是不久之前弃程涿于不顾只身逃亡的天师一。
他浑身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体，一副落难的容装使他看上去更凶了，也更……更有些难以言说的气质。
“别听他胡扯，快过来。”天师一咬牙道。
被断定为“幻象”的他倒是格外生动，语气表情都与真人一般无二。
他说着便要上前，可地上忽地冒出无数尖利白骨，蓬勃生长，以一副要捅穿天穹的架势横亘在中间，阻断了来路。
如此还不足够，那些骨刺灵活得好像节肢动物的触手，长了眼睛一般专往天师一的要害处袭去。
白骨旋亘伸展，转眼间植出一片阴森的骨林，滔天的邪气让人不战而惧。
程涿有些傻眼了，尽管这场面并非针对他，可也过于刺激人类逃生的本能。
但出于某些古怪的心绪驱使，他竟然一动不动，唯目光如追踪器似的在白骨的缝隙中寻找天师一的身影。
好在天师一也并非什么绣花枕头，从他指尖接连掷出的黄纸好比漫天飞舞的刀刃，与骨刺艰难博弈着。
可稍有不及，他还是会被那些被尖利的部分割破衣衫，甚至，划破皮肤，划出血痕——
程涿怔怔地凝视着那道擦破天师一锁骨的伤痕。
伤痕足有一指之长，一些鲜红的液体从其边缘处若隐若现地渗出、滑落，流进天师一凌乱的衣衫中，和玄黑的衣料溶为一体。
酿成这一伤势的白骨则轻快利落地划开，好像军士手中的铁鞭，又好像嗜血猛兽的韧尾，叫嚣一般地抽打着地面，掀起无数浊尘。
程涿有些入神地看着那些刺目的血珠，手指微微攥拢一刻，不由得轻声发问道：“这也是幻觉吗？”
天师一也会流血吗？
他竟然也像正常人类一样骨子里流着红色的血？
他那么冷酷的人，还以为一刀划破他的肌肤，只会露出报废的电线呢。
所以说，果然是幻觉吧。
天师一好像没有痛感，眉头也未皱过一下，他整个人只表现出了事情脱离掌控的焦躁。
他将手伸向往日作为装饰品而别在腰间的腰刀，以一种生疏而气势不凡地姿态将其抽出。
乍见天光的刀身并无什么特别，没有叫人无法直视的凛凛寒芒，也没有不可一世的流光剑气，普通到和一块生了锈的铁皮没什么两样。
可是以往对敌，不管有多凶险天师一也只是随手扔几张纸符罢了。
而现在，他竟然抽刀了。
程涿预感到一些独属于天师一的耍帅高光镜头要来了。
他莫名地有些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一步，肩膀叠在十一身前。
这动作或许被天师一识别为“保护”。
只见他脸色更阴沉了，回身抛出一张巨大的黄纸将数根骨刺暂且缠住，只为争取两秒用于出言讥讽程涿的时机，开口道：“真以为他是等你拯救的花瓶吗？你可比他脆弱多了。”
“……嗯？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程涿目光闪烁，更是忍不住要走过去，感受到一旁的十一对他手臂的牵扯才将将停下。
天师一气恼地收回视线，白骨也适时挣脱束缚自四面八方刺来，形成一座监牢。
他毫不退惧，飞身持刀插进白骨的根部，仿佛在制服一条作乱的巨蟒。
腰刀刺进拔出，带出一些细碎的骨屑，裂纹自刀口处飞速扩散，崩析解体，化作沙雾，与他凌乱的发丝交缠。
天师一站定，气息虽仍有几分紊乱，可目光沉定得好像两把飞镖，直直钉在程涿身上。
姑且只能站在原地的程涿看到危机短暂消除，立刻幽幽开口道：“谁跟你说十一脆弱的啊？还有，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十一啊，你见过他吗？”
他的语气一定很咄咄逼人，以至于天师一听了以后一副被呛住的样子，半天没应答。
程涿心里飞快地打着小算盘，与天师一“对峙”的同时不忘用余光一直观察着十一的表情。
可是骤然停下的怨鬼嚎哭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
此前，从天师一现身开始，一直有小鬼的怨喊哀叫在周遭渲染恐怖气氛，如同惊悚片里尽职尽责的BGM。
如今这声音戛然而止，要是放到电影里，要么是恐怖片段结束了，要么……
程涿冷不丁地从窥察了某个惊天大秘密的兴奋中清醒过来，在强制性的拉扯中体会到一阵不妙的预感，他讶然回头。
十一出言，冷冷地截断了话头：“怨鬼凝结的幻象，不管表现得如何熟稔，目的均是将你我于此处分散。”
他手上的力气突然大到了不可违抗的地步。
“……而我，自然不会令其如愿——不可控因素，抹杀。”
这是不含任何感情的一句话，带着霜雪的寒意，仿若一句机械的判定。
十一说话间漠然地与天师一对视，任由周围漫天黄水拍打而来。
程涿猛地意识到，恐怖的BGM突然中止，除了恐怖片段暂时结束这一可能之外，还存在的可能是，另一重降维式打击将至——
那条送他们来到这一“异世界”的河流，那条在顷刻间又消失不见的河流，那条不知从何而来、又去向何处的黄色河流……
漫天灌溉，倾覆众生。
程涿眨眼前甚至没有感觉到水带来的凉意。
他只顾着在慌乱之际狠狠欣赏两眼天师一难得的狼狈与气急败坏。
可一瞬间水天颠倒，地转天旋，来自浪涛的声压刺激得他耳朵嗡鸣，身体仿佛被人揉搓成了扁平的一条线，只觉得整个人都化身成这漫天河水中的一粒蜉蝣，漂泊流转，无处安放……
到底谁才是所谓的“幻象”，此刻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个操纵白骨、操纵怨鬼、操纵山河甚至操纵时空的人，确实是这一世界的主人没错。
可原来，这里本就不是属于他的记忆，而是他亲手编就的幻境。
而且，他所需要的似乎也并非是程涿一厢情愿的“治愈”与“拯救”，他真正想要的是……
程涿回想起最后一秒天师一慌乱的口型，万籁强制消音之际，天师一曾经试图传达给他的那句话——
“他，想要将你同化。”
……
遗憾啊。
没能把天师一的狼狈窘态铭记珍藏，太遗憾了。
——这是程涿意识扭曲之前的倒数第三个念头。
凭什么天天扭曲他的意识啊？
凭什么不管是谁都能扭曲他的意识啊？
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精神分裂吧。
——这是程涿意识扭曲之前的倒数第二个念头。
糟糕，忘了跟笨比系统说有事漂流瓶联系了。
场景突然切换，超越物理层面的距离他可怎么跨越时空追过来，他们俩如何才能再次复联？
——这是程涿意识扭曲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是的，笨比系统。
他看出来了。
什么所谓的天师一，不就是他的亲亲好系统嘛。
他和系统有关十一“脆弱感”的对话，天师一可从没听过。
再回想先前的诸多细节，天师一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从初始便露出过端倪。
马甲穿得松松垮垮……
真是笨蛋啊。
程涿想叹一口气，可脑子正逐渐沉进不停翻搅的旋涡之中，等他再一睁开眼，看到的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
他似乎是处在一个狭窄且在移动中的小空间里，他的上下左侧均由木板密闭，前方似乎是蒙了一层厚实的盖布，直教人觉得窒息。
唯右侧开了一口四方的小窗，可窗上也垂着帘幔。
身下不断传来颠簸感，也使得帘幔微弱地摇摆，偶尔透露出一些外面浓稠的夜色来。
这里自然不是棺材，倒像是……花轿？
程涿眼皮一跳，直接上手撩起了那道欲说还休的帘幔。
他这可真是小伙子上花轿，比大姑娘还要头一回啊！
入目是石土砌成的矮墙，随着行进而一点点地向视线后方略去。
除此之外，由于天色属实太暗了，月光都羞怯隐去，哪怕他已经极力辨析着周围的环境，也难以勘得半点线索，连四周给自己抬轿子的车夫的身影都看不见。
就好像处于待机中的游戏因为玩家一个举动而走入剧情一般，他这一探头的动作也好似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周围立刻响起了热闹的锣鼓与唱曲：
“良辰吉日天地喜事
新娘虽斥死生同至”
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轻灵的童声带着满腔的喜悦齐声唱和着，一遍又一遍地以同样的唱腔重复着同一句歌词。
静谧的夜里突然爆发的锣鼓唢呐就足够令人心颤，更别提这歌词里还提生提死的，越发显得诡异晦气了。
程涿不敢轻举妄动，可他也真的没做好马上和十一走入婚姻殿堂的准备啊！
别告诉他新郎不是十一，难道到这个份上了还可能会出现其他路人甲抢占重要戏份吗？起码他是不信的。
十一也没必要有仪式感到这种程度吧……
这短短几个时辰需要他处理的情况太过复杂，脑细胞真的已经告急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这辆花轿悠悠落地了。
程涿眼看着面前的厚重盖布被一根长杆缓缓挑开，屏息凝神，肌肉绷紧，像个百米跑前等待枪声的运动员。
刚一看到实体的身子，他便不再犹豫，狠狠地弹跳起身，把来人推了个仰脚朝天。
“哎呦……”
只听一声稚气的痛呼，面前的引路人挨了一下后，一瞬间干瘪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就着它身上那盏摔落的提灯所散发的光晕看去，还是张花花绿绿、画了个大红脸蛋、称得上憨态可掬的纸。
“……原来是个纸人。”
程涿定住没动，一时间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