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在闭眼之后，第六感还是警醒着的。
所有当有物体逼近面部时，眉心处会产生奇妙的感应，比如灼热发烫。
程涿此刻就有这样的体验。
但他没有睁眼。
那一瞬间本能感到的危险驱使他放平呼吸静止不动，假装自己还在昏睡。
他听到了房间里两个人的谈话声。
“……未能对我的探魂之术有所回应，想必他并无传言中那般体质玄妙，哎，至阴之体确实浊世难寻，只能凑合了。”
说话之人正在程涿所躺的地方旁边，他能听到这人边说边后退了半步，离他稍远了些。
同时他自己额头上的那种奇妙的感觉也消失了。
“季道长，照您这么说来，他并非至阴之体，可会影响法阵的效果？”
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沉吟着问道。
这人声音喑哑，听得出年岁已高。
他说话间也在缓慢地移动，脚步声十分拖沓而沉重。
“冯老也是德高望重之人，我也不卖关子，便直说了。”季道长说，“必定会有些影响，要想不伤及大碍，只能在其他的地方多做找补……这个嘛，要花钱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如果能睁眼看，恐怕可以瞧见这位道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的模样。
这幅做派倒是同他那位贪财的后人如出一辙。
程涿暗自判断着说话者的身份。
其实他已经通过这二人的只言片语获取了不少信息，再加上之前的猜测，已经可以肯定他们就是他曾在幻觉中见过的“老熟人”——亲手实施拔舌之刑的季家道士与幕后黑手冯家老爷。
时空跳转果然又把他送到了某个关键的节点。
思及此，程涿喉结一动，悄悄地把眼皮掀开了一个缝，用余光小心地确认着周围的环境，好提前制定逃跑计划。
从醒来时他便察觉，他的左手被一道铁锁链给捆住了，其他肢体倒是还能动，不然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毕竟光指望着系统再次劈开时空前来救驾显然不现实，他必须想办法自救，要保存自身的机动性。
只是铁链的动静实在不易掩盖，他很迫切地想试试那链子能否被完全挣脱，却怕稍微一动就惊动了那二人。
“酬劳的问题……季道长大可放心，冯家，绝不会亏待您。”冯老爷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好像有些喘不过气似的，“劳烦您尽快安排事宜，我年岁已高，委实不能等了。”
“生基已经葬下，您莫要着急，眼下阴宅阳用的续命之法只欠一味关键，稍后取了祭子之心头血，灌于活人冢之下，保您益寿延年。”
心头血？！
听到关键词后程涿脸色一白。
祭子这个身份曾经指的是十一，那便是如今的他。
连取指尖血都能让他百般推拒，更何况这所谓的心头血了，和捅他一刀把他直接杀了有什么区别？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需得知会您。”季道长说。
“道长但讲无妨。”
“此地的警长可是知道这事？”
“确实。不过道长无需忧虑，我已事前将人打点好了。”冯老爷禁不住发出一阵残朽的咳嗽声，缓了好一阵才续上喘息，“人，也是由他们带过来的。”
“呵呵，吾只是觉得，知道的人越多，难免越会酿就\'一人多吃’的局面。”季道长笑了笑，“冯老爷若不在意旁人的欲念，甘愿分享，倒也无妨。”
“……道长心细。”冯老爷语焉不详地回应了一声，未给出明确态度。
好一出旧时代封建官僚勾结吃人迷信的组合大戏。
三言两语之下，程涿脑海中的拼图几乎拼全了。
十一当年，莫非是因为什么所谓的“至阴之体”，成为了被选中的祭子，被取心头血给冯老爷治病增寿，又被拔舌以断绝冯家所经受的口舌是非，然后那知情的警长也要来分一杯羹，为了困住十一的灵魂永世守候东山而将之断腿……
这警长是最难理解的，他甚至并非纯粹的恶，恐怕心里还觉得自己只牺牲了一人就换来千千万万人的幸福安康，何其伟大呢……
程涿浑身发冷，他知道这些肮脏的罪孽只会比他猜想得更多而不会更少。
毕竟还有未被破解的一众小鬼和后山坟场的冤屈。
而十一除了受刑之外，又是如何死去、死去之后又是如何受辱受困的，这些他甚至想都不敢去想。
果真是一人多吃。
可是凭什么？
那个被“吃”了的人，何其无辜？
十一如今成了至邪的怨鬼实在太情有可原了，假如是他自己经历了这一切，也绝对不可能不去报复的。
“这小子倒是个幸运的，明明资质无奇，却有献身的因缘际会，白捞了不少阴德。”季道长啧啧称道。
作为他口中这个幸运的“这小子”，程涿心里憋着一阵又一阵的火，竟有一瞬间压过了酷刑将至小心为上的警惕与克制。
他猛地弹坐起身，左手边的铁链果不其然发出了哗啦啦的巨响，那二人闻声俱是虎躯一震，愣愣地探望过来。
“***！幸运***，轮得到你们牺牲别人？你们***算什么**，来，来动手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全家都给我****！**也别想安宁，***，骨灰都给你扬了……”
他这头突然一跃而起放声如机关枪一般狂躁地咒骂，同时还狂甩手上那道铁链，估计像极了一条会咬人的疯狗，一时间令他们吓得不清。
程涿恶狠狠地看着站在房间正中的那两个人。
他们的头部也被黑雾蒙住，但他曾在此前的幻觉中见过那两张丑恶的脸，此时也十分奇异地能透过雾霭分辨出他们的表情，还明显感受到那两道定在他身上的复杂视线，登时更忍不住口吐芬芳。
“听清了没？没听清我再骂一遍，***！”
他二十多年的素质均粉碎于此刻了。
呆立了许久，冯老爷手中的烟斗坠地，身体微微踉跄，好像要背过气去似的。
来自一百年后的辱骂到底还是过于时尚，老年人接受起来比较困难。
“道长？！这祭子，莫非已经是鬼上身了？”他颤颤巍巍地问。
而一边的季道长突然脸色凝重了起来，手上掐了个诀，沉声道：“不好，这、这是诅咒！”
“**，我***做鬼第一个把你掐死！敢做亏心事还怕人诅咒？！”
如果不是手被锁住，程涿恐怕已经飞身过去踢人了。
他在那台子周围来回扑腾，冷静下来之后却也并非单纯地发疯，而是在熟悉地形，熟悉锁链，探看环境。
不趁着这个敌人被他吓傻的时候抓住机会，之后必定受到更多阻碍。
比如他已经发现了这间屋子里异常空荡，全部家装除了他所在的这张台子之外，只有一两盏昏暗的烛灯。
没有危险系数较高的东西，也不存在拔舌、断腿、取血的仪器，暂时应当不会走献祭流程。
而那个扣住他手腕的锁链，并不松动，却有一两分米的长度，不至于把人定死。锁眼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用尖细的东西说不定能挑开。
“祭子以命为媒，落下如此阴毒的诅咒……”季道长不住地摇头，忽地眼睛一瞪，从身后拔出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万不可让它成真！只能断其口舌，免了他下到地府告吾等阴状！”
这一场激怒竟让拔舌之刑提前了。
当初十一可不是因为这个由头受刑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程涿面上依旧端着凶狠，心却渐渐沉下去。
好好的道士不背招牌桃木剑，背什么开刃剑。
该死的，他没有百分百空手接白刃属性啊！
“道长稳住，我去唤人过来！”
冯老爷拿起墙根立着的拐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外。
程涿眼开着那利剑直冲着自己的鼻尖斩来，或许濒危之际人的体内真能凝结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勇敢。
他咬牙抬手去拦，右手竟一把抓住了面前的刀刃。
一瞬间袭来的痛苦让他浑身一颤，左手上拴着的铁链也被带动着发出杂乱的铮鸣。
“还敢抵抗，我看你并非祭子，而是妖畜！”
季道长先是一惊，继而狂怒，两手握剑，以持刀的姿势加大力度，恨不得把程涿劈成两半。
再没有一刻会比现在更疼了。
程涿握得越紧，剑刃越深入他的皮肉之中。
手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伤痕不断加重，但鲜血却是迟钝着才流出来的，一开始流又一发不可收拾。
殷红的血珠自他的掌心蔓延至剑身，流至刃尾的边沿后“啪嗒”坠地。
“你既是天师，不驱鬼积德，只知道助纣为虐，还敢奢望好活吗？！”
程涿也发了狠，竟顺着剑身不断争夺，哪怕一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是想从剑刃的位置入手把武器抢过来。
十一是来真的，这些所谓的幻象也是来真的。他很清楚现在没有任何人能指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岂容你置喙？还不给我放手，你这个疯子！”季道长拧着眉改变剑的动向，开始往出抽。
按理说他一个从事特殊行当的中年人，理应有几分超乎常人的力气，但不知是他平日一心向恶疏于锻炼，还是程涿危急关头潜力大爆发，两手对阵一手，竟然也没有显出额外的碾压来。
就在他转换力量的这一刻，程涿找准时机，抬起腿一脚踹向季道长的裆部。
“这一脚，叫断子绝孙……”他暴戾道。
季道长痛苦哀嚎，身体拱起，长剑一时脱手。
程涿反手顺着刃体把它握住。
其实他的痛感已经麻木了，但是到底不是铁人，伤到的神经难免不受控，手腕抖得厉害，因为失血的缘故也开始头晕眼黑。
但他就用那双鲜血淋漓且不断颤抖的手持住剑柄，直指季道长的狗头。
随后厉声道：“下面这一剑，叫惩恶扬善。”
一字一句，确实不排除有故意耍帅的成分。
必须把这个时刻狠狠铭记，之后好好转述给系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