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再次看到子母树。

她早就做好被猎隼嫌弃的准备，毕竟她又是下药逃跑，又是暴打队长，现在还多了个洞穴基地巡逻员的身份，简直疑点重重，要是放在其他小队，已经被挂在树上自生自灭了。

但被嫌弃又能怎样？好歹是队长请回来的队医，队员再看不惯，也只能在心里发牢骚而已。

反正她并没打算真的在猎隼久留，人际关系什么的，随缘吧，还能省些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这么想着，江莱放松不少，脚步都轻盈了。

沈骁却面露疲惫，像是扛着千斤重担，他时刻担心江莱偷偷跑掉，一直走在她身后，盯贼一样的，可他低估了江莱在野外近乎为零的方向感，不知道多少次把她从错误的路线揪回来，原本几小时的路程，愣是走了大半天。

猎隼队长就没走过这么崎岖的路。

一路上他看着江莱的背影，脑子里全是打不开的结。

江莱假装什么都不会的时候，跑掉的时候，摔倒的时候，他都觉得，江莱就是春来，那个哭哭啼啼的胆小鬼春来。

但当江莱熟练转动匕首，坦然承认巡逻员的身份，和他谈条件，并主动提出和猎隼同行的时候，他又觉得，江莱只是江莱，不该是别人。

他并不担心队员会不接受江莱，猎隼的人向来不太在意身份问题，否则也不会让他当队长。

他只是突然看不清自己。

虽说名义上，江莱是以队医的身份被追回来的，但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私心。

或许因为她的医者白环，或许因为她和春来相似的种种，或许因为她漂亮的身手，亦或者兼而有之。

沈骁脑子有点乱，唯一确定的只有一点：要带她走。

到了子母树下，沈骁喊住江莱，“一会儿进去你别说话，我来解释，等…”

“哟头儿，回来了？”郑勋的脑袋突然从树洞口探出，看到江莱后挑了挑眉毛，清清嗓子，朝着洞内大声吆喝道，“猎隼从今天开始有队医啦，还不快出来迎接！”

话音刚落，孙铭闪电一样奔出来，脸上藏不住的雀跃：“江莱！”

江莱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孙铭已经大步上前，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洪展刚好看到此景，平静如死水的脸上难得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瞪大眼睛，目光在沈骁和孙铭之间晃了一圈，重新回归死水的模样。

沈骁却淡定，他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抱着胳膊靠着树干，闭目养起了神。

“可算回来了。”孙铭比江莱高一点，小伙子双臂有力，紧紧拥住江莱，浑身都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朝气。

江莱不躲不避，从容自若的笑了笑。

郑勋一巴掌拍在孙铭脑袋上，“把手松开，人家一个姑娘家家，你毛手毛脚的，像什么话。”

孙铭一愣，这才反映过来自己抱着江莱，他赶忙松开怀抱，手缩到背后，解释道：“我…我刚才太激动了，队伍里好不容易有了医生，又和猎隼合得来，要是真因为我值夜睡着给弄丢了，那我得后悔一辈子！就是高兴，没别的意思！”

“拉倒吧你，”郑勋吐槽道，“我看你就是在曙光憋久了，见到漂亮姑娘走不动路。”

孙铭瞬间红了耳朵，他逞强的把手搭上江莱肩膀，梗着脖子，一副慷慨赴义的表情，说：“都是一个队的，过命的交情！怎么就不能抱一下了！”

“放你的狗屁，咋没见你对其他人这么热情？”郑勋冲着孙铭就是一脚，“把爪子拿下来！”

“行了老郑，他也是高兴，没想那么多，”沈骁微微睁开一只眼，又再次闭上，“野外没那么多讲究，回曙光注意点就行。”

孙铭刚才完全忽略了沈骁的存在，听到队长声音后浑身一僵，咽了口吐沫，脸从红到白，马上立正：“老…老板，你辛苦了！”

“嗯。”沈骁眼皮都没抬，声音懒洋洋的，“不容易，还能想起我。”

孙铭向郑勋投去求助的目光。

“少看我，见队长回来招呼都不打，被训都活该，”郑勋哼了一声，“行了，别搁这儿站着啦，外面冷死，有什么回去说。”

五人一狗围着篝火坐下。

沈骁讲了讲追回江莱的过程，他避重就轻，关于医者白环和苦修配方的事情一字未提，最后总结道，“简而言之，江莱以前是洞穴的巡逻员，但从今天开始，她是猎隼的人，和我们一样会在曙光定居。”

所有人沉默不语。

沈骁环顾一圈，“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等等，让我确认一下，”郑勋盯着沈骁看了半天，突然指着他的脸，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说，“欸！你们看，他脸上还真青了一块嗨！我刚才咋没注意！”

沈骁：“…知道我被打，你这么高兴？”

“不不不，你看你话说的，”郑勋一脸道貌岸然，“看到你被揍，可真是…太解恨了！”

沈骁：“……”

郑勋转头问江莱，“真是你打的？”

江莱还没回答，惊蛰先哼了一声。

郑勋纳闷，问道，“我说惊蛰，你家主人赢了，你怎么不高兴？”

大狗白了沈骁一眼，先用爪子按了按江莱的脚踝，又扒拉一下她的肩膀，最后咬住她的袖子，把她手腕间的纱布展示给大家看。

“惊蛰，别闹。”江莱说。

惊蛰拖拉着尾巴，用屁股对着沈骁，每一根狗毛都彰显着对沈骁的不满。

郑勋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道：“噢我懂惊蛰的意思了，头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对姑娘家家还出手这么重，不合适不合适。”

沈骁：“…你是狗吗？”

洪展摸着胡子想了想，走到惊蛰面前，蹲下身说：“沈队有点累，我去打猎，能不能带它一起？”

江莱笑笑：“惊蛰只要同意，我没意见。”

大狗皱起鼻子，露出尖牙。

洪展和狗子大眼瞪小眼，瞪了十几秒后，狗子败下阵来，它后退两步，有些不知所措。

洪展藏在络腮胡里的嘴像是笑了一下，说：“跟我去打猎，好不好？”

惊蛰看江莱：啥情况啊？看不懂！

“没事，去吧，”江莱语气温柔，“一个人效率低，带上狗总是快些。”

惊蛰秒懂：这句话沈骁说过！

它尾巴一点点翘起来，一边主动把脑袋放到洪展手底下，一边志得意满的瞥了沈骁一眼。

沈骁也秒懂，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狗子，坏心眼。

洪展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是看队长面露疲态，所以想着主动承担起打猎职责，顺便缓和一下惊蛰与沈骁的关系而已。

如果队长能和狗子搞好关系，那江莱留在猎隼的概率也能大一些。

小姑娘，就是应该被保护的，总一个人乱跑，太危险。

于是他在出去之前还不忘回头说了一句：“沈队加油。”

沈骁瞬感队长地位下降，虽说猎人不关心过去，不操心未来，但队员们接受的未免太快了，像是商量好一样。

他狐疑的看郑勋。

郑勋耸耸肩，摇摇头，满脸写着与我无关。

“我去抽根烟，”沈骁说，“老郑你也过来。”

树洞里只剩下孙铭和江莱。

经过刚才拥抱的事情，孙铭尴尬的要命，这会儿突然独处，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但想归想，总是不好表现出来，不然多丢人？只能硬着头皮，摆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

江莱一眼看穿，噗嗤笑出声，说：“早就听过传闻，曙光基地明令禁止自由恋爱，婚姻都是基地根据每个人的条件按需分配，在结婚前别说亲密接触了，连多看一眼异性都有可能受到重罚，看来，传闻多半是真的。”

“没那么夸张，只看几眼没关系的，”孙铭努力让自己淡定些，“但比起其他地方，曙光确实规矩多，大家都很保守。”

江莱本打算说“可我看你们队长挺上道的”，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换了个问题：“之前我给你换药换纱布，不是也挺自然的？”

“那不一样，一个是大夫给伤员包扎，一个是…”孙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解释，他面露难色，沮丧地说：“对不起啊江莱，前面是我太唐突，你别生气。”

“你忘了，我是巡逻员出身，”江莱不以为意地说，“洞穴基地，自由之都，那儿的人都讲究及时行乐，亲亲抱抱都和玩儿一样，哪会在意这些。”

孙铭涨红了脸，几次开口想问些什么，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江莱打量着孙铭，若有所思地问：“你…该不会长这么大了，连女孩子手都没牵过吧？”

“怎么可能！我经常带着安安…”孙铭大声反驳，话没说完已经泄了气。

“安安？”江莱盯着孙铭笑。

“…安安是我外甥女，快上学了。”孙铭嘟囔道，“如果是你说的那种牵手，那确实没有过…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曙光基地绝对不允许。”

“我们在子母树，不在曙光基地，”江莱用手敲了敲孙铭的额头，“好啦别纠结了，革命友谊的拥抱而已，至于吗。”

孙铭“嗯”了一声，他左右看看，确定沈骁没回来后小声问，“老板真输给你了？”

“平手。”江莱说。

“厉害啊你，我从没见他输过，真的，”孙铭说，“安安一定想不到，她最崇拜的沈骁叔叔也有输的一天。”他边说边从兜里摸出几块糖，每一块都包着亮晶晶的彩色糖纸，“喏，挑个味道。”

江莱琢磨这人看上去高高壮壮，怎么和个小孩一样，随身还带糖吃。

孙铭看江莱没接，问：“不爱吃糖？”没等江莱回答，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爱吃，齁甜齁甜的，可安安每次非要给我装一兜。”

“家里有人惦记你，还跑出来当猎人？”

“如果你有一个凡事都擅自做主，稍有违背就破口大骂，丝毫不懂尊重孩子的父亲，你也会跑的。”孙铭说，“我不想和他一样出一辈子苦力，我要活出点名堂，让我姐和安安过上好日子。”

“那在基地内谋个一官半职不是更舒服？”江莱说，“当猎人虽然挣得多，但搞不好哪天小命就没了。”

“你以为我不想？”孙铭叹了口气，“我做梦都想成为执事，可惜难啊。”

“曙光执事，执政官的心腹，”江莱拧开水壶喝了口水，“孙铭，你真是喜欢曙光啊。”

“那是自然，曙光基地虽说保守了些，传统多，规矩多，但胜在安稳啊，普通人吗，不就是想过个安稳日子？”孙铭吃了一块糖，问江莱，“真不来一块？小丫头说她在糖里施了魔法，吃了就会有好运，能平安回家。”

“既然是小魔女的糖果，那当然得吃。”江莱选了一颗红色的糖果，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小魔女肯定喜欢你，”孙铭说，“等回到曙光，和大伙儿一起来我家吃饭吧，我把我姐和安安介绍给你认识。”

天空中飞过一只雪地鸽。

郑勋把抽了半截的烟灭掉，“从刚才就闷葫芦一样，咋的了，被揍了不高兴？”

沈骁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靠在树干上，默默地抽烟。

郑勋用胳膊肘撞了下沈骁，“你对江莱这妹子，不一般啊。”

沈骁没搭理。

“行，你不想说，我说。”郑勋把灭掉的烟放回到一个铁皮盒中，里面都是他珍藏的烟屁股，“我问你，江莱，是不是和那个姑娘很像？”

“哪个？”

“装什么傻，”郑勋用肩膀撞了下沈骁，“春家那个啊，我在大本营就看出来了。”

沈骁抽了一口烟，“你看错了。”

“得了吧，我认识你多少年了。”郑勋白了沈骁一眼，“你沈骁一颗心里全是墓碑上那位，啥时候正眼瞧过别的姑娘。”

“有话就讲。”沈骁说。

“我可和你说啊，江莱是江莱，不是谁的替身，你要喜欢人家就认真喜欢，不然别去招惹人家，”郑勋拍了拍沈骁的肩膀，“人有几个十七年啊，你也该走出来了，珍惜眼前人才是正经事。”

“你妹妹也离开好些年了，你呢？出来没？”沈骁问。

郑勋想了想，“等我死那天，估计差不多。”

“所以别再劝我了。”沈骁笑道。

“得嘞，都是苟且偷生，我也没啥资格说你，这破雪越下越大，冷死个人，我回去了啊，你自己冻着吧。”郑勋曲了曲膝盖，缩着脖子往回走，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欸老郑，我问你啊，万一某天，奇迹发生，你妹妹重新回到你身边呢？”

郑勋脚步停了停，回头看沈骁：“头儿，你魔怔了。”

“闲聊吗，万一呢？”沈骁说。

“人死不能复生，曙光不是极乐岛，不信神的，不过，如果真有这种奇迹…”郑勋认真想了想，拍拍胸脯，“我愿用我的命换。”

“你肯定不愿意。”

“欸啥意思？瞧不起我？”

“就你这张碎嘴，老天爷都懒得收你，嫌吵。”沈骁调侃道。

“滚你的吧！拿老子寻开心！”郑勋抓起一把雪砸在沈骁身上，“老天爷也要吃饭！我这手艺到哪都是香饽饽！”

沈骁躲了一下，笑着拍拍衣服，“从曙光出来时带的鱼干还有吗？熬点粥吧。”

“吃屁！饿着！”郑勋说，“进来搭把手，少搁这儿偷懒！”

“好好，抽完烟就回去。”沈骁看着郑勋的背影。

不，老郑，你不会甘心用命换的。

如果真有这种奇迹，你便再也舍不得这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