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沈骁从昏睡中苏醒。
意识渐渐回笼，他想起今年是浪潮十一年，永夜刚刚结束，他成了孤儿。
按照正常的发展，他会被逐出温泉基地，此时此刻应该流离在外，吃不饱穿不暖。
为什么会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等等，想起来了…
他似乎睡了很久，昏睡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噩梦，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噩梦，最后春来都会出现，和他说那句：“别怕，我保护你。”
春来，春家的千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好像是春来救了自己。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在在哪里？
沈骁想坐起来，但他的四肢像是不存在一样，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令，全身只有脖子能动一动。
隔壁房间传来声音：“春原先生，洞穴基地说，他们可以提供修建隧道铁路的原材料，但人手不足，需要我们支援。”
春原？基地执政官春原？
这个名字让沈骁吓一跳，下意识转过头朝门口看。
屋门没有关，门外能看到半张书桌，书桌旁是一个坐轮椅的男人，他低着头，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沈骁从未和执政官近距离接触过，吓得半死，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春家。
“洞穴能缺人？”春原轻笑了一声，“小林，你信吗？”
“不信。”说话的人被墙挡住，沈骁看不见他，但这声音沈骁熟悉，姓林，又在春原身边，一定是林正初先生！
受父亲的影响，沈骁对林正初有天然的好感，这人长得清秀，书生气十足，和谁说话都是恭恭敬敬的，非常有礼貌。
沈骁想到他彬彬有礼的样子，又帮过自己家，大小算半个熟人，忐忑的心稍微放下一点。
“如果洞穴基地都算缺人，那温泉基地和空城没区别，”春原说，“铁矿价格他们怎么说？”
“具体还在谈，我按照您说的，先直接压了一半价，”林正初顿了顿，“洞穴回复，无夏之年刚结束，百废待兴，他们用铁矿的地方也很多，无法接受这么低的价格。”
“换做我，我也不会接受，”春原的语调很轻快，像是听到了什么高兴的消息，“说说你的想法。”
洞穴？铁路？他们在说什么？沈骁觉得偷听人谈话不好，何况外面还是大人物，但父母的遭遇历历在目，让他一点声都不敢出。
“人手方面，我觉得可以调一些守夜人过去，以擅长基建和医疗的守夜人为主，最好是业内有名气的专家，有他们在，能很大程度上缩短铁路建造周期，除此之外，我考虑是否可以安插几位擅长情报工作的？”林正初说，“这样既能彰显我们的诚意，也能趁机摸一摸洞穴基地的底，洞穴虽然没有守夜人，但这几年发现太快，还是得多注意。”
“情报？他们的执政官可是老狐狸，你得选几个有经验的，不要去了就被揪出来，惹人笑话，”春原说，“或者…我亲自去？”
“…春原先生，您的异能确实是最合适的，但…”
“开玩笑，别当真，”春原笑道，“你继续说。”
林正初清了清嗓子，“至于价格，洞穴基地目前依旧无法自给自足，暖冬之年还能通过铁矿贸易换取食物，可一旦进入无夏之年，他们的食物供给便成为大问题，据说‘浪潮’这几年，洞穴有至少四分之一的人被饿死，隧道铁路建造于山体内，是无夏之年期间连通各个基地的关键，所以比起我们，他们对铁路的需求应该更迫切，价格还有的谈。”
“嗯，这个事不急，暂且放放，等他们来找我们，”春原比了个数字七的手势，“目标是七成，越低越好。”
“好的，我明白了。”林正初犹豫片刻，“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苏家请您过去一趟。”
苏家？沈骁想起父亲曾给他说过，温泉基地之所以能平安度过无夏之年，全因三大家族的守护——春家耳听八方，夏家锋不可当，苏家固若金汤，温泉四季无恙。
春家自然指的基地执政官春原，只要是生活在温泉基地的人，都不可能不认识他。
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叫夏华，沈骁没见过夏华，只知道他常年在一线作战，是基地的“最强之矛”，据说夏华与春原是多年好友，单论打怪的实力，夏华甚至在春原之上，女儿夏桃更是小一辈里最值得期待的好苗子，如若不是夏华对基地管理没兴趣，整天的往野外跑，执政官还指不定是谁。
至于苏家，沈骁只知道他们的当家人名叫苏承泽，笼罩基地的淡金色保护罩就是苏家的异能，是基地的“最坚之盾”，这家人似乎很低调，从未出现在公开场合。
“人家儿子刚出生，正是忙的时候，我跑去凑什么热闹。”春原专注的在本子上画图，“给孩子的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你抽空给送去，告诉承泽，等孩子满月，我再去看。”
“不是孩子的事，”林正初说，“苏家夫人情况不太好。”
春原笔一顿，抬头问：“还能坚持多久？”
“恐怕不超过一周。”林正初说。
“是吗…那晚些你陪我过去一趟吧。”春原放下笔，“夫人不久于人世，儿子刚出生，女儿又太小，只能暂时辛苦承泽一个人维持基地的保护罩了，希望他不会怨我。”
“这是苏家应该做的，若不是因为他，您的腿也不会…”
“闭嘴。”春原打断了林正初。
他声音平静，甚至可以用温和来形容，却莫名散发着十足的威慑力，即便隔着半堵墙，沈骁都能感受到寒意，忍不住颤抖起来。
“…是我多嘴了。”林正初赶忙解释，声音很是不安。
春原叹气，再次开口时已收起锋芒：“陈年旧事，不要再提。”
“学生明白了。”林正初轻声说。
“之前让你考察新基地的四个备选地，有结果了吗，说说看。”
“好的先生，”林正初松了口气，递上一份手绘地图，“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北方冻土，那片区域非常大，但周围资源匮乏，也没有天然屏障，完全不符合建造基地的条件。”
“奇怪了，教授特意点名要去考察冻土…”春原指着地图左上方，“这块林地呢？”
“极乐岛附近的河谷距离隧道铁路不远，无论从地势还是资源上，都是优秀的选地，但它面积太小，可容纳的人数有限，所以排除，”林正初说，“至于海岸附近的林地…前去考察的守夜人还没到目的地，已有超过半数表示身体不适，所以考察未能进行下去。”
“还是离死亡之海太近吗，”春原把目光移到地图右下角，“这么说来，只剩一个地方可选了。”
“温泉基地东方的荒野，水源和食物都不缺，不过是怪物的老巢之一，如果在无夏之年，这里本是最先被排除的选项。”林正初说，“幸运的是，此时不同于往日，永夜结束了，他们害怕太阳，不得不缩回冰霜密林，地方空了出来，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背靠山脉，面朝雪崖，地势平坦，视角极佳，如果在这里修建一个坚固的堡垒，甚至可以将隧道铁路直接接入到堡垒内部，安排一队人再去一趟，我需要更详细的数据。”春原用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新基地的名字…叫曙光怎么样？”
“黎明的阳光，希望之光，”林正初眉眼间露出一丝向往，“曙光基地，很好听。”
“小林，等它建好了，由你全权负责。”
春原说的轻描淡写，可林正初却惊的话都说不出。
“别那么紧张，又不是让你今天就上任，”春原拍了拍书生气的年轻人，“基地管理是很繁杂的事情，我不可能同时兼顾两个基地，思来想去，也只有让你当执政官，我才比较放心。”
“可我…只是个愚人。”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春原坦然的笑笑，“都说春家耳听八方，夏家锋不可当，苏家固若金汤，温泉四季无恙，可还能安逸多久呢？个体的力量终归有限，我们急需一个新基地，一个不依赖守夜人，也可以抵御无夏之年的新基地，就像洞穴基地一样。”
“…谢谢您！”林正初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的时候眼眶都红了，“没想到您竟然…谢谢您…”
“当然了，曙光基地也好，隧道铁路也罢，正初，你要明白，我们的目标不仅如此。”春原说，“猜猜看，我为什么要留L2011在身边？”
沈骁正在努力消化偷听的内容，谁承想话题突然砸到自己头上，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好在春原似乎没发现他醒了。
“春来很喜欢他。”林正初说。
“这孩子的父母前两天被送上绞架，”春原声音平缓，“看到他，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你。”
林正初没说话。
“他比我遇见你的时候年龄还小些，大人之间的纷争，孩子何辜，”春原说，“庆幸的是，在他身上，或许存在着我与你讨论过的未来。”
林正初睁大了眼：“…药剂成功了？”
春原说：“并没有，仅仅尝试了一些关键成分，结果很好，希望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以为，春原先生是为了调查他父亲杀害守夜人的方式。”
“哦？”春原转头，用柔和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学生，“我以为，小林你早已找到了答案。”
“…果然一切都无法逃过您的眼睛，但现有证据不足，单单是我的猜想。”林正初说，“原本打算等彻底查清楚再汇报的。”
“也好，你办事一向稳妥，”春原说，“应当不会做什么傻事，对吗？”
林正初好半天才回答：“我不做。”
“苏家害死了你的双亲，对你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你一直都憎恨他们，”春原长叹一声，“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你心里对守夜人的恨从未消减，这些我都知道。”
“我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您和他们不一样。”林正初说，“…我敬重您。”
“正初啊，我不会说什么让你忘记仇恨，只是我想你应该明白，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即便是我，也有你看不见的黑暗面，”春原说，“但我并不担心黑暗会把我吞噬，因为有一个人，她总会在我即将滑入深渊的时候，亮起一盏灯，把我带回来。”
“春来…总是让人惊喜。”林正初说。
“亲密关系有很多种，血缘只是其中之一，”春原说，“正初，你是我的学生，是下一任执政官的最佳人选，孤身前行很容易走偏，你需要一盏灯，可以是亲人友人，也可以是爱人。”
“从遇见您的那天起，我就决定一直跟随您，”林正初说，“您便是我的灯。”
春原看向窗外，缓缓地说：“傻孩子，我会死在你前面。”
“我会继承您的志向，”林正初说，“寻找守夜人和愚人和平共存的未来。”
“我的志向…不是共存。”春原收回目光，抬头仰望林正初。
他坐在轮椅上，视线比林正初矮不少，可沈骁却觉得这位执政官的背影伟岸挺拔，林正初倒像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我的志向，是人类无需再经受无夏之年，是越过死亡之海，是新世界。”春原把手放在地图边缘空白的地方，金色的双眸熠熠生辉，话语平静而有力，“正初，我要重启拓荒者计划。”
“新世界不是已经被证实不存在了吗？”林正初不解地问，“当年耗财耗力，有不少守夜人因为寻找新世界而丧命，连教授都说了死亡之海难以逾越，不得已才叫停拓荒者计划。”
“没错，当年是我亲自叫停，”春原说，“反对声太多了。”
“新世界，真的存在吗？”林正初问。
“我相信它存在。”春原突然问，“十一，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