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骁的世界仿佛定格，他屏住呼吸，眼睛也不敢眨。

基地执政官并没有转身看他，他背对着沈骁，问：“怎么样，能听清我说话吗？”

沈骁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向林正初投去求助的目光。

林正初朝他使了个眼色：回答问题！

“回...回答春原先生，能！能听见！”沈骁大声答道，像一个回答长官问题的小兵。

“看来，新药多少有些作用，小林你先出去吧，我想和这孩子聊聊。”春原在本子上记录了些什么，直到林正初离开后才转身，将轮椅移动到沈骁身边，用极其温柔的语气问道，“还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吗？”

“回答春原先生，没有！”沈骁没办法起身，只能尴尬躺着回答。

“不用这么紧张，你是春来的朋友，我们之间可以随意些。”春原像是被沈骁逗笑了，他指指自己的耳朵，“你伤的不轻，尤其听力受损严重，之前几天也给你用过别的药，但都没什么效果，所以我尝试着给你用了新配方，目前看来算是有了些好转，这种药的临床试验数据很少，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沈骁从没有和基地执政官这般大人物近距离接触过，更别说这样面对面聊天，他僵硬的点点头，既不敢看春原，又觉得看着天花板太不礼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场面。

“春来前几天就嚷嚷着想来看你，但我担心她太闹腾会影响你休息，所以没同意，你介意她来找你玩吗？”春原说话的速度比一般人慢一些，声音也很好听，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充满耐心和友善，让沈骁逐渐放松下来。

沈骁马上回答，“不介意。”

“不用着急回答我，可以再好好想想。”春原好像永远都在笑，又好像从来都没有笑过，“春来身边都是像我这样无聊的大人，如果你愿意留下，她肯定很高兴。”

沈骁看了看这间比他家房子都要大的卧室，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春原“留下”的意思。

“不是这里，这是我的卧室，你连续几天昏迷不醒，我又行动不便，担心万一药物有什么副作用没能及时发现，所以才让人把你送到我的卧室，好随时观察你的恢复情况，”春原指了指窗户外面，“如果你愿意留在春家，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房间，平时的吃饭学习都会和春来一起。”

留下？住在执政官家？

这是沈骁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可能理解有误，春原是基地执政官，他们一家人都是厉害的守夜人，怎么会允许他这样的无名小卒住在家里？

“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最终的决定取决于你的想法，但目前你的情况，还是应该先把身体养好，等儿童庇护所建成，如果你想去，我也没有意见。”春原合上笔记本，将轮椅摇的更近一些，他抓住沈骁的手，“我记得你母亲，你长得很像她。”

沈骁脑子里嗡的一声。

从醒来的一刻，他就极力避免想起这件事，好像只要他不想，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没有发生一样。

“你父母的事情，我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是我这个执政官的失职，”春原的手很大，他将沈骁小小的手握在手心，安抚的轻轻拍着，“你比我女儿大四岁，这个年龄本不该经历如此惨剧，可事情已经发生，我觉得我有义务陪着你走过这段时间。”

沈骁以为自己会哭，奇怪的是，他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恶意伤害你父母的人已经抓住，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太过凑巧，我必须查出源头才可以对他们进行审判，但你相信我，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春原说，“等一切水落石出后，如果你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也会毫不保留的告诉你。”

沈骁不懂，为什么执政官愿意给一个孩子说这些，然而他并不敢问。

“你是受害者，也是亲历者，你有权利知道真相。”春原说，“当然，这些真相可能会让你难以接受，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来问我，我保证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想知道，那我也不会强加给你，好不好？”

沈骁点头。

“不想那么多，至少最近这段时间，你先留在春家，等你伤好了，我们再讨论究竟去哪里的问题，好不好？”

沈骁再次点头。

“你有任何想说的话，或者想不通的问题，哪怕是晚上一个人害怕睡不着，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好不好？”

沈骁还是在点头。

“你可以发表意见的，不要怕。”春原看了沈骁很久，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面具，“我希望，你近期能一直戴着它。”

熟悉的狼头面具。

“...为什么？”沈骁问完就后悔了，对面可是执政官，自己怎么能随便说话。

春原却毫不在意，他自嘲的笑笑，说：“这些面具最早是我给春来搞的小玩意，为了方便她溜出去玩，我在大街小巷都安排了卖面具的摊位，面具很受孩子们喜爱，没多久便成为基地内热门的玩具，哪里都能见到戴面具的孩子，这样便不会有人注意到春来，我问过小林，他说你和春来一起玩的时候，戴的就是这个狐狸面具。”

“…是狼。”沈骁小声说。

“嗯？我确定我当时画的是狐狸呢。”春原把面具翻过来看了看，“很像狼吗？”

沈骁不敢反驳。

“你如果喜欢狼，我倒是可以再给你画一个，嗯…话题扯远了，”春原说，“让你戴面具，一是因为你脸上还有伤，春来胆子小，我担心她看到后又哭，二是因为你身份特殊，你父亲杀了守夜人是无法抹去的事实，我在基地的时候尚能保护你，但我万一不在，无法保证会不会有人因为你父亲，再次找到你头上。”

“我父亲已经死了...”

“孩子，种族之间的碰撞很容易给人带上标签，然后就会丧失判断准则，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不会在意你是谁，你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属于‘人’，”春原苦笑着，“现在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你还活着，只要你戴着面具，那你看上去和基地中的任意一个孩子并无区别，等事态平息，你的过去会被大家遗忘，你甚至可以得到我的赐名，像正初一样住在我家，你的标签也会变成‘春家的孩子’，这样的话，我至少能保证你活下来。”

沈骁没能完全听懂春原的话，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活下来。

“春原先生，”沈骁小心翼翼地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有名字，也会被守夜人叫骡子的…”

“再给我些时间，”春原脸上露出一丝无力，“我曾尝试过推行普通人命名改制，以失败而告终，主要阻力并不是来自守夜人，而是大家已经习惯了编号，人们不理解除了编号外，为什么还要有一个名字。”

“我爸妈给我起过名字。”沈骁几乎想告诉春原，父亲曾经在他生日时，用手指沾着水在桌面写下两个字，并偷偷告诉他这是你的名字，但话说出口却变成，“十一，他们叫我十一。”

“好，那就十一，不再是编号，而是名字。” 春原把面具轻轻戴在沈骁脸上，笑着说，“这个面具我改造过，后面有卡扣，无法轻易拿下来，你要有耐心，等待一切平息。”

沈骁“嗯”了一声，还说了句“谢谢”。

在那之后，春来好几次想来看他，但都被春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之门外。

沈骁的伤渐渐恢复，等到他可以下地走动的时候，林正初把他带到一个新房间。

“你以后住这里，日常必须的物品我都有考虑到，应该不会缺什么。”林正初环视房间，“朴素了些，但足够用了。”

沈骁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觉得这屋里除了自己，没有一件东西能和“朴素”二字搭上边，他拘束的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多走两步都会把地面弄脏。

“春来住在你对面，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她，”林正初说，“下周开始，春原先生会安排你春来一起上课，教材都摆在你床头，你刚开始可能会跟不上进度，最好预习一下。”

上课？和春家的千金一起？

林正初无视沈骁的震惊，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除了每周三下午，其余的课程你都要参加，课程外的时间你随意安排，但有两点要牢记。”

沈骁马上反应过来：“不能摘面具，不能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嗯，很好。”林正初推了推眼镜，“接下来是我的私人建议，少出门，少说话，私下里少和春来接触。还有，春原先生比较忙，你有任何问题，先来找我。”

沈骁感觉眼前的林先生和印象里差异很大，冷冰冰的。

“明白了吗？”林正初问。

沈骁点头：“嗯，我记住了，有任何事情先去找您。”

林正初又叮嘱了几句，很快离开了。

沈骁原地站了好一会才试探的抬起脚，轻轻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走到床边，犹豫半天还是没敢坐上去，只从床头拿了一本教材，然后搬着椅子坐在窗边，翻开第一页。

扉页上夹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该门课老师的信息，还有课程的注意事项。

沈骁又往后翻了几页，发现每隔几页就会有特殊标注，有章节需要掌握的重点，还有老师可能会提问的内容。

教材是崭新的，标注是手写的。

沈骁赶忙拿起另外几本教材，发现都是如此。

最后一本教材里夹着课程表，课程表背面有一行同样是手写的小字：好好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在每天晚饭后来问我——林正初。

沈骁心里一暖。

林先生还是那个林先生，他刚才之所以表现得很冷漠，肯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吧。

沈骁瞬感有了靠山，腰板都硬了一点。

他把课程表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都有什么课，想着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让人看不起，结果越看越慌，刚直起来的腰板又弯了下去。

沈骁万万没想到，作为基地执政官的女儿，春来一天的学习时间竟然比他原先跟着父亲工作的时间还要长，而且全是他没见过的科目。

沈骁有点愁，这万一听不懂怎么办？

然而没过几天，沈骁发现一件比课程更让人头疼的事情——作为基地执政官的女儿，春来简直可以说皮上了天，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像一颗随时跟在身边的定时炸弹，闯祸都不带重样的。

而且，这位小姑奶奶一言不合就哭鼻子。

就比如，他的房间里这会儿无比吵闹。

一边是春来在哭，一边是公鸡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