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抱着枕头，缩在椅子上，她低着头，垂着眼睛，脸都快埋到枕头里面。

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上次吵架后，沈骁有好一段时间没和春来见面。

他前面准备了一肚子草稿，此刻全忘光了，挤了半天挤出一个字：“好。”

春来肩膀微微一抖，抬起头想说什么，结果话还没说一句，泪珠先吧嗒吧嗒掉了一串，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别哭啊你，”沈骁说，“都答应你和好了。”

这话一出，春来的眼泪更止不住，直接从小声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沈骁虽然比春来大四岁，但再大也是个九岁的小屁孩，除了递纸，他想不到其他哄小女孩的办法，只能默默等她哭完。

等了足足三百五十七秒，小哭包终于不嚎了，她抽抽搭搭地说，“哥哥，我那天说话不算的，你还是我哥哥…”

沈骁一愣，他压根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点点头。

春来放了心，她使劲儿擤了擤鼻涕，情绪平复了不少，带着鼻音说：“那天送你的礼物，是我用卖灯蛾蛹的钱买的，但破晓吃掉太多了，不够买，所以我又自己去抓了好多，好不容易凑够了，结果…结果…”她说着说着，撇嘴又要哭，“结果你说我施舍你呜呜呜…”

沈骁清楚自己那天说的全是浑话，原本就心虚，这一听更是愧疚到了极点，“…是我的错，没问清楚就胡说八道，而且还故意挑让你难过的事情说，对不起…”他摇了摇小女孩的胳膊，“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还是脑子犯浑，把气撒在你身上…我道歉。”

“我也有错，”春来用手背不停擦眼睛，“我以为自己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就很了解你了，但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妈妈把你锁在房间…”

“你妈妈她…”沈骁拿不准春来到底了解多少，正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苦修的事情，就听到春来说：

“我知道的，妈妈是在保护你，不让你被抓走，”她说，“那些守夜人害怕妈妈，没一个人敢和她面对面。”

“抓我？”沈骁一愣。

“春来点点头，“那天我和你吵完架，气得不得了，想着反正你也不喜欢礼物，干脆去退掉，不少钱呢，结果发现门口围了好多人，就戴着猫头鹰面具过去偷听，这才知道他们都在找哥哥，有的说要杀掉你，有的说要把你用笼子关起来…”

“你还听到什么了？”

“没了，在那之后不久，许教授来了，说别在这里闹，容易伤到路人，有事去议事厅，劝了好半天，大家才跟着教授离开。”

时间和陈曦的回忆刚好对上。

难怪林先生带他走去那么远吃饭，原来是为了避开骚乱，为了保护他。

可为什么他和陈曦说的不一样？沈骁没头绪。

“不过，真没想到我妈会帮你，”春来心情明显好起来，语调都开始上扬，“咱俩上次把她惹毛了，我爸又特别听我妈话，我以为她特别讨厌你，会把你赶走呢。”

沈骁想起陈曦说的难听话，“不，我觉得她应该…还是挺讨厌我的，至少不喜欢。”

春来担心地问：“她…又打你了？”

“倒是没打，不过骂没少挨，”沈骁说，“她这人有点奇怪，但不难相处，我觉得她其实挺关心你的，只是不表现出来…”

“我知道呀。”小姑娘说。

“你知道？”

“当然啦，她可是我妈妈，”春来抬头望向天花板，悬空的两条腿不停晃悠着，“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妈就不太搭理我，但她那会儿还会笑，也帮我梳过头发，偶尔心情好了，还抱着我出去玩呢，后来…”

春来晃悠的腿慢慢停下。

“后来，慢慢的，她不笑了，人瘦了很多，变的很暴躁，睡眠也不好，还不让我碰她，有一次上课，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她特别生气，用板子打我手心，打完她又开始掉眼泪，不停的说‘怎么还没有觉醒’，也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问她自己，当时我就想，一定是因为我太弱了，才让她讨厌我的。”

春来边说边抹了一把眼睛，然后转头对沈骁笑了笑，“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因为我无意间发现了我妈的小秘密——每次她白天凶了我，晚上就一定会偷偷来到我门外，确定我睡着以后才会推门进来，然后什么也不做，静静坐在床边看我，等天快亮了再离开，如果她讨厌我的话，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

“不知道，我爸也不告诉我，不过没关系，”春来说，“全世界都觉得，晨曦夫人古怪难缠暴脾气，但我知道她不是，肯定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原因，我妈这人嘴硬得很，那天不也是吗，嘴上说着让我不要再去找她，可如果我真敢翘了她的课，她肯定会满大街追着我揍。”

亲眼见过陈曦失控的沈骁明白，春来很难再见到自己母亲了。

被蒙在鼓里的小姑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颇为期待地说：“哎呀，现在哥哥安全啦，我妈闲下来了，你等着看吧，没几天她就会召唤我。”她把枕头丢到一边，好奇地问，“我妈平时都在干嘛？给我说说呗？”

陈曦也总问春来的事儿。

…这母女俩是把自己当中转站了。

但沈骁可不敢告诉春来实情，不然非把这小哭包吓死，他思考半天，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晨曦夫人…很喜欢花。”

“你也发现了！没错！我妈超超超喜欢鲜花！”春来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开一家花店！这样就可以给她送好多好多花，她一高兴，说不定就愿意抱我了！”

沈骁不忍戳破小姑娘的梦想，“那你得加油，鲜花很贵的。”

“哥哥你呢？”春来激动地举起小手，“你有什么梦想吗？”

沈骁脑子里全是其他事情，下意识说了句：“非要有的话…重新把家里的鞋店开起来？”

“对不起…”小姑娘缓缓放下小手，“我听说了，哥哥你家的店被其他人占了…”

沈骁没想到这一层，“啊？哦…你说那个啊，没事啊，店是死的，人是活的，手艺比什么都重要，等以后有钱了，我重新开一个就是。”

春来却听了进去，她垂下头，小声问：“哥哥，你在我家，真的开心吗？”

沈骁心里一紧，差点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但看着春来天真无邪的脸，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开心啊，有吃有喝，还有这么舒服的房间，”沈骁说，“怎么会不开心。”

“你骗人。”春来说，“哥哥，你脸上的伤早好了吧？为什么不摘面具？”

“因为…面具帅。”

“是我爸对不对？是他不让你摘面具，”春来说，“‘你父亲一个眼神就能要我的命’，哥哥，你为什么这么说？”

沈骁沉默。

春来突然抓住沈骁的手，说：“哥哥，你跑吧！”

“跑？”

“对，你可以去洞穴基地，我听说那里没什么守夜人，对普通人很友好，哥哥你去了那儿，肯定比在温泉基地安全，也更自在！”

“…你个路痴，知道洞穴基地在哪吗？”

“我不是路痴，我只是很少出门，所以不识路！你跟我来！”

沈骁被抓进春来的房间。

小姑娘拉上窗帘，又检查了门锁，然后打开衣柜，从最里面翻出一张地图，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线，她指着地图说：“你看，我已经把你的逃跑路线画出来了！”

“这是温泉的地图，”沈骁说，“出了温泉基地以后呢？飞到洞穴吗？”

“这个我当然想到了，”春来说，“你知道隧道铁路吗？”

“知道，建成后可以从温泉基地直接到洞穴基地，可是还没动工呢。”

“我听到林先生给别人说，后天早晨会有一辆去洞穴基地的车，车上都是去建造隧道铁路的人，你可以坐这个车去！”

“路上万一遇到怪物呢？”

“聪明的小猫头鹰也想到了！”春来又在书柜里摸出一个小册子，“这是常见怪物图鉴，会告诉你遇到不同的怪物该怎么办，我从许教授那里借来的，也给你！”

“…进出基地要出示通行证的。”

“对对对，通行证，你等等，”春来从床底下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我从我爸的笔记本里搞来的，盖过章，真货！”

“这些，你准备多久了？”

“如果当初不是我硬拉着你一起玩，哥哥的爸妈也许就不会出事，你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我以为我能保护你，结果什么也做不到，反而害你被我妈打…哥哥你现在这么惨，都是因为我…”春来说，“从那时我就想，我没能力保护你，但可以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沈骁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风吹过风铃，花张开花瓣，流星划过星空。

他想说不怨你，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可牵扯的人太多，哪是一两句能解释清楚的。

春来把通行证塞进沈骁手里，“你到了洞穴基地不能忘记我，等列车通了，我去找你玩。”说完眼圈又红了，恳切而谨慎地问，“哥哥，能不能把面具摘下来，我想看看你？”

沈骁心里又暖，又酸，又堵。

他看着小姑娘尚未变成黄金瞳的双眼，满是真心，一片赤诚，让人不忍拒绝，不忍欺骗。

他打开了面具的卡扣。

春来小手捏住狐狸面具的底边，一点点揭开。

沈骁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他心里有个声音说，摘下面具，卸掉伪装，告诉她你的名字，告诉她！

突然，脑海里响起陈曦的声音：“勤勤恳恳的鞋匠夫妇，手无寸铁的愚人，怎么能轻易杀死一个守夜人呢？”

沈骁浑身一震，紧紧抓住了春来的手腕。

“…哥哥？”

“我脸上的伤还没好，怕吓到你。”沈骁说，“等彻底好了，再给你看。”

“可你都要走了！”

“不走了，我在春家挺好的，真的。”

“…你安慰我呢，我知道。”

“没骗你，现在没人敢伤害我，”沈骁捏住春来的鼻子，“而且，我问你，你有钱吗？”

“钱？”

“对啊，不然去了洞穴，吃什么喝什么？”沈骁说，“我的钱都被破晓那只臭公鸡吃了，你忘啦？”

“…啊啊啊！我怎么会忘记钱！”春来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把给沈骁买的制皮工具翻出来，“哥哥，我们去把他卖了吧！这样就有钱了！”

“你问我了吗，说卖就卖？哪有送出去的礼物还回收的道理。”沈骁一把夺了过来。

春来跟不上节奏，“可是…”

“礼物我很喜欢，收下了，谢啦。”沈骁边说边跑回自己房间。

春来个子小，跟不上他的步伐，追在后面说，“不对！我不是说礼物的事儿！”

“睡觉，晚安！”

砰的一声，这次换春来被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