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大年初一的早上，不是被尿憋醒，不是睡到自然醒，是被鞭炮声吵醒。昨晚看到《难忘今宵》，才关电视睡觉。

方晴把头埋在枕头下，闭着眼睛还想睡，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刺激的烟味都飘到卧室来了，注定是睡不了了。

她裹上厚棉袄，拉开房门，打了个哈欠：“外婆，新年好。”

外婆一边看春晚重播，一边收拾黄豆芽：“小江出去了，那边院子的吴阿姨家的三轮车出了点问题，让他去帮忙。”

“哪个吴阿姨？哦，侄女走丢那个？”

“是她。”

“她侄女找到了吗？”

“没有，可怜哦，听说她妈妈眼睛都哭瞎了。”

方晴洗漱完，回到小卧室，把门虚掩上，打开礼品盒，往里面放了一个小礼盒。

李婷和吴雄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昨天江铮买了不少肉，但是儿子吴卓胜爱吃牛肉，还要带筋皮的。平时都不好买，过年期间就更别说了。李婷没跟江铮说，不好麻烦他。

进了菜市场，李婷和吴雄兵分两路去买牛肉，好牛肉不怕买多，冰箱里还有空间放。李婷算了算，吴卓胜至少能在家待半个月，几头牛都能吃完。

吴阿姨家的三轮车就是链子掉了，问题不大，江铮很快修好，回来了。方晴趴在小卧室窗户边查看情况，江铮朝家走来了，她立马坐好，拿了本《故事会》，假装看书。

“醒了。早餐吃了吗？”江铮回家径直走进小卧室。

“吃了。”方晴从《故事会》后面露出眼睛，“生日快乐，老公。”

她坐在藤椅上，小腿一摇一晃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含笑看着他，江铮觉得再没有比老婆更可爱的。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方晴放下杂志，歪着头看他：“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方晴把他拉过来，敲了敲礼品盒盖子：“打开看看。”

都知道是围巾了，还要走这一道流程。江铮不觉得烦，只觉得有趣，他想打开盒子的时候，是不是要表现出惊讶。但他打开盒子了，看到里面的礼物，是真的惊讶了。

方晴笑嘻嘻：“我自己织的围巾，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出手？跟你逗着玩的，洞比硬币都大，怎么保暖啊。这个，我选了好久。”

小锦盒里放着一块手表。

江铮原先有一块手表，是在部队比赛赢的奖品。去年他去广州，回来时，听说火车上有人抢劫，专门抢看起来像是从广东做生意回去的。为了保险起见，他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表也取下来了，结果表在火车上遗失了。

方晴知道他肯定喜欢，得意道：“没想到吧，喜欢吗？”

江铮说：“我都舍不得戴。”

“傻不傻，东西买来就是用的。要不然供起来好了。”

江铮笑，把左手伸过去，要方晴帮他戴上。

临近中午，江铃打来电话，祝江铮生日快乐。

“买蛋糕了吗？”

江铮正要开口，方晴欢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提着一袋子无水蜂蜜蛋糕，对江铮摇了摇袋子。

不是方晴忘了订蛋糕，是附近三四家蛋糕店在春节期间不营业，不接春节的单子。还好菜市场有散装蛋糕卖，没有奶油，也是蛋糕。

江铮撕一块，先给方晴吃。好甜，齁到嗓子眼了，方晴不怎么爱吃甜食，这蛋糕对她来说，格外甜，再一尝，做得也很一般，一点都不细腻。

江铮已经吃了半块了，方晴问：“不齁吗？我就说嘛，过年还开着的店，肯定平时生意不好。别吃了。”

江铮把剩下半块吃了，他说：“我和大姐小时候就盼着吃这一口。”

记忆有些模糊了，江铮只记得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吓醒了，发现跟他同一屋的赵言没在。他隐约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打开门，看见主卧室的门虚掩着，开着灯，声音从主卧传出来的。

江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到赵叔、妈妈、赵丽和赵言在一起吃蛋糕。

现在再回想起来，这好像是别人的事，他连倾诉的欲望都没有。

方晴等着江铮继续说，但看他面色有些黯然，她心里也明白了。

“那这些蛋糕都留给你了，你要是吃不完，敢浪费，哼。”方晴的眼神柔成一汪水。

吴卓胜下午两点多到三江，方雨一家三口下午来，所以，初一的正餐就在晚上。外婆拍板，中午随便煮点面条吃。

说是随便，还是配了四碗臊子，香菇肉丁、榨菜肉丝、青椒肉丝和红烧牛肉，葱、蒜末和香菜各配一碗，还炸了一锅花生米。一大盆面条不够吃，又煮了半盆。

外公连吃六碗，怕他积食，外婆不让他吃了，外公眼巴巴地看着江铮和小姨夫一碗接着一碗，他直打嗝：“我们年轻那会儿真是过年才能吃面条，还没有臊子，能放一个鸡蛋，一勺猪油的，就是个好年了。”

李婷说：“我和姐小时候都不常吃面条。我记得有一回，家里吃杂酱面，我们两个从头天晚上就开始盼，那口水流的，结果，第二天一口没吃上。”

方晴问：“为什么？”

李婷冲外婆扬扬下巴，外婆哼一声：“几十年的事了，还记得。那会儿正是困难时期，城里还能找出点吃的，就是吃不饱，农村是真的没什么可吃的。小晴还记得三舅舅吗？当年他十六七岁了，才一米五，干巴巴的一个小人儿，走了五六个小时来给我们送花生。我一看可怜得很，就让他随便吃，正好那天吃杂酱面。”

“一盆杂酱一点都没剩。”李婷掐着手指比划。

外婆没眼看：“哪儿有一盆，就半盆，你能记一辈子。”

李婷挺得意的：“妈你比我记得还清楚。”

大家都乐了。艰难的年代，一年到头吃点好的不容易。

两点多，方雨和王文水带着倩倩来了。倩倩穿着一件红色薄羽绒服，两个小辫子上扎着小红花，像个糖葫芦。

外婆、李婷和方晴都给她压岁钱，倩倩拿着红包，一一作揖拜年。方晴逗她，把红包借给小姨好不好。

倩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压岁钱要交给妈妈，妈妈说存起来上大学，小姨你先去问妈妈。”

李婷惊讶地哟一声：“我们倩倩现在说话这么溜啊，小脑袋瓜转得够快的。”

方晴捏捏她的小鼻子：“小财迷。”

方雨嗑着瓜子说：“现在我跟老王都说不过她，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王文水不喜欢女儿能说会道，女孩子家应该娴静温柔。他知道方雨跳出棉纺厂后，挣得多了，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了，他不跟方雨硬顶。他私下教倩倩，却被倩倩顶回来：“妈妈说可以。”

倩倩不好意思了，抱住方晴的腰，扬起小脑袋，甜甜地说：“小姨，我请你吃棒棒糖。”

方晴嘿嘿地笑：“吃你这个小糖葫芦。”

方雨追着倩倩跑，满院子都是倩倩的笑声。

倩倩忽然面前一暗，她扬起脑袋看，这个叔叔好黑。

叔叔知道她叫倩倩，把她抱起来，跟小姨说倩倩一下长这么大了。倩倩想说是啊，我都上大班了，是大姐姐了，她还想问你是谁，听到小姨说：“哥，你回来了。”

吴卓胜是李婷和吴雄的独生子，比方雨小一岁，比方晴大两岁。17岁时，他拜了师父学开船，后来去了一家国企，上了油轮，从此开启了海员生涯。他一出海，就是一年半载，每次回来都黑得像块碳。

李婷说他：“晚上走夜路，别笑，路过的人看到一排牙齿飘着，吓都吓死了。”

油轮会经过很多地方，吴卓胜每回都带礼物回来。这次回来过年，又带了一箱子的礼物。小姨夫去火车站接他，帮他提箱子，差点没提起来。

李婷帮儿子收拾行李，吴卓胜一把搂过方晴，笑得露出大白牙：“你动作够快的，我走的时候，对象都还没有，这都结婚半年了。”

“你不知道那怪谁？你一出海，就跟家里断联系了。”方晴指了指江铮，“郑重跟你介绍一下，你妹夫，江铮。江铮，表哥，吴卓胜。”

江铮和吴卓胜握了握手，两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错。

江铮眼里吴卓胜开朗大方，不拘小节；吴卓胜眼中江铮成熟稳重。

倩倩玩累了，方雨把她放到小卧室睡觉。确认小卧室的门关好了，方雨才放开点声音说话：“我和小晴都结婚了，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

吴卓胜上岸那天剃了寸头，不笑的时候，看着有点匪气，一笑起来，又傻不愣登的：“我？你们说吧，哪家好姑娘愿意守活寡？”

背后传来一声啜泣，李婷抹了抹眼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的婚事，听儿子亲口说，她心里难受。

吴卓胜挠挠脑袋：“妈，我就是随口一说，大过年的，不兴哭啊。你哭，我也哭，呜呜呜呜。”

李婷白他一眼：“幼稚。”

晚上，一家人围着大圆桌坐下。外婆旁边空着一个位子，放了两只空碗，是给大女儿和大女婿的。

方晴和方雨坐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

外婆举杯：“我和老头子不求后人大富大贵，一家子平平安安。”

炖了一天的红烧牛肉是晚上的主菜，吴卓胜吃得停不下来：“我在外国也吃了好些地方的牛肉，吃一两次是好吃，吃多了就觉得还是家里的红烧牛肉最好吃。”

外婆心疼孙子：“你多吃点，我看着卓胜比前两年瘦了。”

一桌菜被风卷残云般干掉，只剩下残羹剩菜。大家还没下桌的意思，小姨夫、外公和王文水还在斗酒，就新的国际形势发表重要意见。方晴和方雨聊着八卦，方雨听到有bb机响，吴卓胜拿着bb机站起来，要往外走。

“家里有电话。”方晴声音不小，但吴卓胜像是没听见。

方晴和方雨都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她们悄悄跟了上去。吴卓胜在巷子口的杂货店回电话，他拿着话筒，东张西望。

方晴和方雨躲在黄角树后面偷看，方晴用气音跟方雨说：“一定是个女孩子，看他样子就知道。”

方雨：“笑了笑了，肯定是谈对象。”

方晴：“还骗我们。”

吴卓胜挂掉电话，往回走。方晴和方雨来不及回撤了，直接从树后跳出来。吴卓胜吓了一跳。

方晴：“跟哪个小姑娘打电话呢。”

方雨：“老实交代，我们都听到了。”

吴卓胜：“你们当我是傻子，离这么远，怎么可能听到。”

方晴：“哈！承认了，真的是跟小姑娘打电话？”

吴卓胜抿了抿嘴，不言语，绕过她们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