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行程结束，沈默终于踏上了去机场的路。

陈越坐在前排确认了会儿工作信息，转头对着后座的沈默道：“行李我要不托人先给你寄回京？咱们先到海城去试戏，就半天，带着行李也不方便。”

沈默颔首：“好。”

海城的这场试戏，是陈越前天夜里才收到邀约的。

一部轻喜剧，从剧本来看篇幅较短，大概是纯正的商业片。

喜剧卖座，但圈子里能把喜剧拍好的导演就那么几个，况且沈默的发展路线与喜剧不符，因此，陈越本想回绝。

然而，当看见导演那行的名字时，他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程恩尚？”

沈默得知试戏邀约后，愣了一瞬。

“是昨年在国外拿了新人奖的那位？”

陈越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拍文艺片的吗？”沈默问。

沈默看过程恩尚一举拿奖的那部片子，典型的学院派风格，极致地追求镜头美学，但也不缺乏深刻，倒是和国内大导米高的风格有几分相似。

起点如此之高，他怎么会拍商业片？还是部……轻喜剧？

“你先看看剧本，”陈越摇头，“看完咱们再聊。”

沈默闻言起身，带着些迟疑从陈越手中接过剧本。

他先捏了捏厚度，又翻到最后一页看了下。

出奇的，这竟然是本完整的剧本。

沈默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自己甚至都还没定下来要去参加试戏，那边竟然就这么大方地把剧本发过来了？

回到第一页，他开始阅读。

故事的背景是千禧年初的首都。

舞蹈学院的女大学生徐晗于一个夜晚与北漂族贺成瑞偶然相遇，产生误会。

徐晗误会贺成瑞尾随，贺成瑞误会徐晗碰瓷，二者谁也不信谁，最终进了趟派出所。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误会解开后，二人的生活以一种自然却又好似带着点刻意的方式逐渐交叠起来。

贺成瑞在剧院做后勤工作，徐晗就放弃自己课余的兼职，时常跟随学院的学姐们到剧院去。

两人最初在后台碰面时，都是匆匆一眼扫过，然后别扭地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但随着次数的增多，时间的流逝，久而久之，他们也从点头之交的关系到了剧院散场后唯二留下来的人。

这时，徐晗会跑上台，跳着方才学姐们演出的舞蹈，而贺成瑞则会为她到后台打开几盏简单的，足以照亮舞台的灯光。

然后默默站在一旁，注视着台上轻盈跃动的那抹身姿。

徐晗觉得贺成瑞挺闷的，因为只要她不说话，他就一定也不会说话。

她时常故意从和贺成瑞见面那刻起就闭上嘴，一直到他们分别，就是为了看贺成瑞这人究竟能闷到什么程度。

还有的时候，她会乘贺成瑞去灯光室开灯的间隙，快速跑到侧幕条后躲起来。

直到听到贺成瑞小心翼翼地开口呼唤自己的名字，她才捧着自己肚子，边笑边走出来。

贺成瑞唯一一次破天荒地自己开口，是在某一个月末。

他紧紧盯着徐晗跳跃的脚尖，许久，轻声说：

“你的鞋……”

徐晗猛地停下动作，脚掌啪一声落在地板上。

她有些惊奇贺成瑞说话了：“你说什么？”

贺成瑞的目光没有从她的脚尖上移开，一字一句缓慢道：“我说，你的鞋尖，破了。”

徐晗没低头看，只笑着一双眼睛望向贺成瑞：“我知道啊，破了要换得花钱，我又没钱……你给我买啊？”

贺成瑞没再说话，只站在台下，微微仰着头，看她。

鞋子其实还能穿，徐晗本只是玩笑一句，却没想几天后，贺成瑞真的拿着一双舞鞋在后台找到了她。

“你……”

徐晗看着他递来的那双红色舞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贺成瑞楞楞地说：“红色的，你白，适合你。”

徐晗扑哧笑出了声：“哪里听来的歪理。”

她收下那双显然不便宜的舞鞋，仔细端详着，片刻后抬眼，说：“既然你送我鞋，那我……就请你吃一顿饭吧？”

贺成瑞闻言，呆在原地。

直到徐晗被学姐叫走，他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忙不迭转身朝徐晗的背影结结巴巴地喊：

“好……好！”

那是徐晗听过他声音最大的一次。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那次请客。

月初，徐晗挑了家自己看了很久，却从来没狠下心进去过的西餐店。

徐晗第一次见贺成瑞穿西装的样子。

“干嘛穿这么正式啊。”

她问。

但其实，她自己也穿了一件攒了很久的钱才买下来的白色连衣裙。

贺成瑞低着眼，好像不敢看她似的：“你今天……很美。”

这场饭就像开了什么隐形的阀门。

他们在陌生的奢侈环境中，看着读不懂的菜单，点着价格高昂却又吃不习惯的餐品。

交谈却比过去多得多。

徐晗说：“你真不会买东西，哪个学生会穿红色的舞鞋练习啊？”

贺成瑞：“……为，为什么不能穿？”

徐晗：“别人的都是粉色、肉色，我这样一穿……多不合群啊。”

“可能像我师姐那样常驻的首席穿会有鹤立鸡群的效果，但我……”她垂下眼，摆弄着桌旁装饰的鲜花：“我不是鹤，我顶多，算只扑棱翅膀的鸡。”

贺成瑞摇头：“你跳舞很好看。”

徐晗摆手，似乎是想驱散自己眼底浮起的那抹情绪：“也就你们外行会这样觉得……我的先天条件不好，就算再努力，也只能这样了。”

贺成瑞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徐晗止住话头：“打住，不说我了，聊聊你呗。”

本以为贺成瑞这样的闷葫芦是一个字不会多透露的，没成想，他还真说起了自己。

从家乡到家境，从学历到工作，惹得徐晗说：“得得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查你户口呢。”

徐晗一向很少和别人聊这些事，可今天不知怎的，她也照着贺成瑞的模板，将自己的事一件一件说了出来。

这一说，就好像心中原有一块烧红的炭，蒙了尘灰烬静静阴燃，此刻却因一阵风吹过，迸发火光。

她过去不和人聊家事，不是不想聊，而是不敢聊。

这个年代，好像在大家的认知中，学艺术的就是家境都好。

徐晗觉得也确实是这样。

大一时她背着家里新打的棉絮到宿舍，却发现大家好像都不认识这样的被芯。

“这是垫在床板上的吗？这么厚？”室友问。

徐晗被问得一愣不知道回什么，手足无措地望向室友还未套好的被子——

那是有层白布皮封好的被芯。

她的眸间一动，下意识用身后的手遮了遮自己的被芯，回室友：“是啊，这是垫床板的，我爸他，想让我睡软点……”

其实一个被芯根本没什么，放进被套里，盖在自己身上，最终都是一个样。

可是徐晗自己知道，看似同样的被子，里子终究是不同的。

这一夜，是她到首都来后，第一次将里子展现在他人眼前。

贺成瑞没说什么。

但其实他在想，原来那样高高在上的，在舞台上犹如天鹅的她，也和自己一样。

两颗心在此刻契合。

离开餐厅后，他们并肩慢慢走着。

夜晚十点，这条街道上人很少，徐晗走着走着，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怎么的，就哼起了歌。

那歌声越哼越大，她忍不住踮起脚尖，跳起熟悉的舞步。

贺成瑞站在原地，看着路灯下的她。

她在他心中，依旧像一只高贵的天鹅。

徐晗抬起腿，贺成瑞这才注意到，今夜她穿了一双红色的鞋。

不是自己送出的那双舞鞋，是颜色要更亮一些的，皮面的，带着蝴蝶绳的单鞋。

……

沈默阖上了剧本，封面白底黑字再次展现眼前——

“《红舞鞋》”

“编剧：程恩尚”

剧本沈默还没读完，但却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想要得到贺成瑞这个角色。

同时，沈默心中也明白了为何程恩尚方能够坦然到直接将完整的剧本发来。

首先，他的故事足够好，他足够自信。

其次，这份剧本即便泄露出去，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拍。

这两点原因看似相悖，但却又很融洽。

因为沈默在脑海中找了很久，还真找不出来除了程恩尚，还有谁能够契合这个剧本的风格且愿意拍的。

也就是说，程恩尚的故事好，并且，只有程恩尚能够拍得出来。

其实说故事好虽很正确，但同时这也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陌生男女在漂泊的异乡相识相知相恋，这样的剧情已经被拍得观众下一刻就能猜出来走向了。

可程恩尚巧心独具，加入了喜剧元素。

看似大咧的姑娘与闷葫芦相遇，他将他们大部分的对白写得犀利而有趣。

尤其是闷葫芦贺成瑞的设置，有好几幕戏中，他迟钝的反应都增添了幽默。

后来沈默慢慢将整个剧本读完，才意识到这本剧本似乎有些与标签不大相符。

短小的篇幅，搬上银幕后估计八十左右分钟。

八十分钟里，经典的走向。

徐晗与贺成瑞在一起，最后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分离。

直到多年后再相遇，也仅仅是相遇。

《红舞鞋》是轻喜剧没错。

但喜剧为表，遗憾为里。

作者有话要说：坐等下章回国，小情侣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