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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离辞(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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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行的婚期刚定,大西朝就出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大案,史称“翟禹案”,又称“元和三年巫蛊案”。

当年上书求请魏家外戚来长安城辅佐新皇的即是翟禹,他本是太学博士,儒家名仕,许幕的暗影司调查说,翟禹意图诅咒新皇,在家中行使诡异法事,现场血腥残暴,从他往来书信和他的学生的行动轨迹看来,这场欲图不轨的巫蛊法事与李时行母族魏家息息相关,更是牵扯出上百位达官显贵,甚至上至公主驸马和诸侯国王,无一例外,其中还有许多因许幕上位后辞官归乡的官员,或者曾公然对许幕有所微词的朝臣。

近一年后,翟禹案结案,被抓前魏家举家自尽,而魏殊因出嫁衡山王李勖,留得一命,但仍旧被发配边疆,未有音讯。

李时行的生母,作为连封赏都没有的“魏太后”,则在翟禹案后病故,她因是新皇生母并未被加以罪责,好似已显现了皇家浩恩。

至此,新皇的外戚,只有许氏一族。

许凝对此一无所知,她忙于婚事的筹备,无人敢告诉她魏家的惨案,和新皇因此病重数日未起。

她甚至不知道,她出嫁的那日,就是李时行的舅父魏合一家自尽的那日。

民间只说,新皇新后,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

“夜如何其?夜未央。”

漫漫长夜,绵绵无尽——未央宫就得名于此。

帝王大婚那夜,未央宫灯烛辉煌,夜如白昼,陆雪知的房间未点油灯,但依然亮堂,礼乐齐奏的宫殿,哪怕只听声音也想象得到婚礼的奢华与铺张。

婚服是玄色的衣和纁色的衣缘。玄色代表至高无上的天,纁色代表地,意喻新皇与皇后,是受命于天,又受万民祝福。

陆雪知连窗都不敢打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从未如此刺眼,使得月亮黯淡,星汉无光。

她想起还是鸟兽时,为度寒冬远行向南的时候,迁徙的路途艰辛,还要时刻警惕捕杀他们的鹰隼,那时好似从未怨愤过四季的残酷,物种间的残杀,只是凭活着的本能,生息繁衍。

但做了人,却生出贪欲,嫉妒与愤恨。

她昨日就抱恙,自称不能在御前忙碌李时行的婚事,李时行听闻后点了点头,之后便只是沉默,他正在写字,笔上的墨浸了竹简一团黑,但他还是迟迟未落下笔,而是同那一团黑一起僵持。

*

李时行与许凝对坐在食案两侧,各执一半瓠瓜作盛酒的器皿。

背后是排排叠落的宫灯,荧荧焰火照耀在两人的眼眸里,但李时行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酒,酒上映照一片金碧光照,虚虚实实,缥缈游离。

“陛下——”许凝开口喊他。

李时行抬眼看向她,女子穿着和他同色的婚服,头上和耳朵上,皆是精致雕嵌的华美饰物,她面上笑意盈盈,目光如镜,有种不知世故的天真。

她继续说:“三年多了,陛下可从没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日。”

“抱歉,孤确实想不起。”李时行低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好似全然忘记这酒在大婚仪式里是用来漱口的。

许凝愣了愣,但又未多想,她接着说:“幼时,我阿父曾远去淮南,我寄居在叔伯家中,但他们时常疏于照料我,我有一日竟独自跑进了陛下当时朝见先皇时居住的视馆,我被馆中人当成是流窜进去的小偷——但也难怪,当时的我穿得很是寒酸...可当时陛下却拦下了追捕我的人,给我餐食,赠我银钱,还找人偷偷将我送走。”

李时行未动声色,他依旧未想起当时的情境,但隐约记得有这样的事。

“那时起,我就一直记得陛下,但可惜,许多年都未能谋面。”

许凝说完,目不转睛地看向李时行,她的声音甚至有一丝因羞怯而生的紧张,“陛下,我从幼时就一直难忘你,就一直......”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许凝说完,也饮下手中的酒,然后红晕浮现的面庞看向李时行,眼中满是少女爱慕。

李时行曾经没能对陆雪知说出的承诺,如今再也无法说了。他做不到,他便不能许诺,他无法给予,便不能妄自留给她希翼。

可他此刻多希望,那日他能回答她,他心中所想所愿望能够“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的人,此生唯有她一人。

*

如李时行所言,帝后新婚,天下大赦,陆雪知、馆笙和佩弦皆脱了奴籍。

她脱下宫服,和李时行从前在她及笄时赠与她的玉簪,她看着玉簪,伸出手,又滞在半空,终究还是没有拿起,再看一眼,再抚一下,都没有必要。

他从未对她有许诺,也从未越界自己的情感,唯有那一次他回应她的吻,那吻里的克制与痛苦,一遍遍凌迟地割在她的心上,相爱的人,怎会互不相知?

她向他辞行,佩弦与馆笙也入了宫,他们三人一齐跪在李时行面前,一时之间,四人只是相顾无言。

“雪知谢陛下多年的教诲与照料。”陆雪知拜礼后说。

许凝站在宫殿门口,迟疑着往里探了一眼,她看到陆雪知安静无声地跽坐在那,垂目低头,神色却是淡漠,她的面色苍白,衣服素净,头上也只有一支木簪,李时行也看见了她头上的木簪,显然因此愣怔了片刻。

片刻后,许凝转身离开,心里却莫名沉郁起来。

李时行顿了顿,然后浅笑着说:“我答应你的事,终是做到了。”

“我从未怀疑过陛下的承诺。”陆雪知抬头看他,李时行若是做不到的事绝不会开口,哪怕是一句哄骗的谎话,也不会对她说。

李时行突然感到有些头晕,身体虚浮地歪倒在旁,陆雪知正要起来扶他,他身后的内宦已经先一步扶住他。

李时行看到陆雪知担忧的面色,赶忙说:“我没有大碍。”

陆雪知停在原地,缓慢地点头,一行泪,打破她面色的漠然。李时行看到后却慌乱起来,几次欲言又止,然后轻轻握了拳头放在桌下。

她却哭得越来越厉害,然后伸手捂住嘴,藏住自己的呜咽声。

李时行身后的内宦全部悄然退下,佩弦和馆笙也一同离开。

他们两人,却在这阒无一人的殿室内,相望无言。他们什么话都没留下,一个泪流满面,另一个心有钝痛却难以言说。

*

陆雪知离开后,佩弦晚了一步才走。

李时行身旁无人,像是私下有事要与他交待,但李时行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渗着冷意。

“佩弦,若你对我还有君主之情,便护着雪知吧,让她自由地,好好地活下去。”

佩弦抬头,面色堂皇地看向李时行。

李时行继续说:“如今,你下的毒够要我的命了,你同李勖,也就能有交待——你的妹妹也能有救了。”

佩弦的头扣在地上,声音微颤:“陛下,奴在世上只有环君一个亲人了,奴没有办法了。”

那声音绝望凄厉,但李时行却面无动容。

“我知道,你不忍一次下太多的毒,还让我多活了一年。”

李时行又问道:“李勖是什么时候开始威胁你的?”

“...四年前,在视馆时。”

“那时他居然就料到我会成为新皇,甚至料到我能撑到先皇宴驾,我这个皇兄啊,真是这命定的帝王人选。”李时行冷笑起来。

“你是想,我如何知道,你背后之人是李勖,而不是许幕?”

李时行接着说:“许幕想要皇位,隔着李姓正统,因此他需时间筹谋,需时间笼络民心,而吊着半条命的我,就是最好的人选。可是李勖要我死,他才有号召天下的名号,才有撼动人心的理由。”

佩弦看到李时行面色冷厉,却语气讥讽:“我没想到啊,我李时行一生未有成就,活得狼狈受制,却能死得其所。”

*

许凝将陆雪知的玉簪拿给李时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李时行将玉簪放在手里沉思端详。

过了许久,许凝开口:“我一早就知道,陛下心悦之人是她。”

李时行没有看向她,而是紧紧握着玉簪。

“但我总有侥幸,以为总有一天陛下眼里难得的柔和也会望向我,陛下的爱意也会分我一瞬,我甚至想过,让陛下纳了她,哪怕那爱意只能舍我些许,我也愿意。”

“但当你说要在婚后大赦天下时放她走,我才明白,陛下的爱,只给了她一人。”

李时行突然俯身喷出一口血,那血透黑,溅在了无暇的玉簪上,李时行伸手去擦拭,一遍遍一次次,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眼前,手上,一切都充满污秽的血色。

他听不见许凝哭着大喊的惊呼,眼前也只是一片黑,那黑里好似有光,是北岳都城里的斑斓灯火,是陆雪知灿亮闪动的眼眸,她说:“雪知不是为了看灯会,是为了和殿下一起。”,那神情坦荡,满目期待,让他伸出手想要靠近她。

*

同年冬,长安城的消息传出,李时行病重,几日未醒,性命垂危。

雪中的落雪居,点燃着油灯,是明亮的夜,天与雪也互相映衬,让黑夜不像黑夜。

她这一夜坐了多久,她也不记得。直到天色与地上的白雪一样透亮,她才猛然抬起头,油灯早就灭了,夜也已经过了。

噩耗传来。

佩弦对着长安城的方向跪地叩首,他动作缓慢,久久未起。

陆知雪看到他的泪落在雪上,温热的泪融化了雪,泪水与雪水融在一起。

“你知道。”陆知雪说,她的声音没有气力。

“他也知道。不对,是他知道。”陆知雪又说。

她踉跄着摔倒在地,又爬起来,抓住试图扶起她的佩弦的衣摆,她看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却感觉不到自己在颤抖。

“他知道他会死,所以他才让你带我离开。”

“他知道的对吧——!”陆知雪站起来,攥住佩弦的衣领。

“他明知道还要留我自己苟活!”

佩弦跪坐在原地,失声地哭。

陆雪知突然想到什么,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佩弦,手将他的衣领紧攥,将他低着的身体拉扯起来,“他不是病死的对不对。”

李时行虽常年病弱,但不至于这么快就病重于此,虽说近几年,他因接连失去亲人遭受打击,时常病倒,但细究起来,自从他来长安城,他的病才开始每况愈下,甚至出现了许多从前不曾有的病症。

佩弦不看她,而是依旧低着头。

陆雪知站起身,将佩弦的剑抽出,直抵他的脖颈,沉重的剑在她手里摇晃,锋锐的剑划破了佩弦的脸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

“你背后的人是谁?”

“我绝不会害他,而馆笙也不常入宫,就只剩你了。”

佩弦伸手握住剑,他的手被剑所伤,鲜血滴落,黏腻猩红,落入皑皑白雪。

他看向陆雪知,“我曾答应陛下,要护你此生周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陆雪知抓紧剑,将剑再一次抵在佩弦的胸口,她的声音呜咽,微微颤抖,“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会死的?”

佩弦一言未发,也一动未动。任剑扎进他的外衣,任手上的伤口割得更深。

陆雪知仰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这里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长安城宏大的宫殿楼宇,看不见它纵横交错的驰道,这里是尘世里的一隅,是她曾经想象中,在乡野间,鸡鸣早起,日落而眠的那种俗世夫妻所住的院落。

她松开手上的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寒冬的地冰冷刺骨,她想,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这样冷。

李时行从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就想到了今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终局就是如此。

他心存一丝的侥幸,是没想到,即使他主动求娶许凝,许幕还是对魏家人赶尽杀绝。又或者,魏家不过是许幕铲除异己一箭双雕的计谋里的无辜陪死。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时行则行的时刻。他所想要守护的一切,最后也只剩陆雪知活着,孤独而绝望地活着。

*

史书记载,西朝初元四年冬,登机四年的皇帝李珣晏驾,时年二十,谥号孝怀,是为平谥,史称西怀帝。

除此以外,史书中关于他的不过寥寥数语,说他病弱早逝,在皇位期间被许幕摄政,未能有建树。

再提及,则是理山王李勖所写的“许幕毒杀西怀帝,意图篡位”的檄文,历经蔡寰与衡山王惨死,以及祸及千人的“翟禹案”,这檄文送至各个郡国,号召了数十万反对许幕的大军杀入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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