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繁体版 简体版
笔趣阁 > 雪客 > 第19章 生离辞(8)

第19章 生离辞(8)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陆雪知见到荒厉的时候,以为见到的是神。

除了赤红空洞的眼,他皆是神的模样——他俯看着她,面上是孤高在上的冷漠,好似无所欲求,也无有悲悯。

而她不过是毫无法力的妖,羸弱无能,不堪一击。

在见到荒厉之前,她孤身一人暗杀李勖失败被俘,李勖的军队打了胜仗,正日夜笙歌,而她被捆绑在军营的牢房里,身上是拷打后的皮开肉绽。

李勖没有杀她,而是要折辱她,要将她送给军营里的功将,要将她充为营妓。

战乱时代的女人,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女人,被残杀,被羞辱,被□□,是常见的命运,她们如轻尘栖弱草,在无常的乱世中,生死不由己。

“你若求饶,我就纳了你,不让你这样的美人被他们污了。”李勖边说,边将手抚在陆雪知的脸上。

陆雪知张口,咬住他的手,切齿地狠咬下去,将他的手咬掉下一块血肉,她随即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在李勖的脸上。

李勖因痛大声惊呼,然后露出癫狂狠厉的表情,一把短刀刺向陆雪知的喉咙。

荒厉不是神,但曾是神。现在是堕魔的神,甚至亲手造魔。

他让一切停在刀刺入以前,然后现身走近陆雪知,“就这样死了的话,看着可真是可惜。”

“李时行一生谨慎,没想到唯一救下的你却是若卵投石,不自量力。”

陆雪知听到李时行的名字后,看向荒厉。

这一切仿若虚幻,唯有声音真切。

“杀人报仇,以牙还牙,天经地义。”陆雪知开口,“他想让我活着,却从未问过我是否想这样活着。他死了,可却要我看着那些利用他,残害他的人,依旧好好地活着。

他们站在他的血泪淌过的土地上,坐在他以屈辱与自由为代价而登上的王座上,踩着他与血亲的尸身,成王称帝,受万民仰仗。”

陆雪知的泪与血混在一起,她眼神狠戾,“此仇此怨,如若不报,则死不瞑目。”

“光杀了他李勖就足够吗?十万大军,哪一个不只是为了私欲?——或为乱世成就野心,或为侥幸成为改朝换代的胜利者后的富贵荣华,或为与许幕的私仇,或只为能明目张胆地虐杀抢夺。

这场以李时行为名义的起义,却根本无人惦念他。”

荒厉冷笑起来,“更何况,你连他李勖一人都杀不了,却还要沦为被他羞辱的死尸。”

陆雪知嗤笑道:“不过是死——怎么死,如何死,死后怎样,又有何所谓?”

“要复仇,就要先比对方强大,比对方更狠戾,将他们如蝼蚁般踩在脚下。”,荒厉的声音缥缈恍惚。

他突然变了脸,从仙气飘然的人形,变成一团黑与红的浓雾,雾气里是怪异扭曲的脸,是张开的血口,和骷髅环绕的空洞。

他看着陆雪知的眼睛,摄人魂魄一般地盯视她。

陆雪知看到真假虚实的画面,李时行的面容出现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那死灰色的脸上是濒死前的痛苦、狰狞的怨仇和不愿瞑目的不甘。画面一转,她又看到那些痛与恨的过往被一遍遍回放,从为鸟兽时被追捕,到李时行死去。

这些萦绕于心的痛与恨,还有其中无法释然的贪欲、愤懑,和嫉恨,它们变成密密麻麻的虫蚁,钻入侵蚀她。

什么样是蚀骨的痛。

不知痛从何而起,不知痛在何时而终,密密麻麻,蔓延遍布,像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啃噬,又被撕裂,一遍遍,一次次,周而复始。

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因痛而本能地狰狞着,即使面容扭曲,丑恶可憎。

仿若,只有腥膻的血才能令一切停止,吞食它,淌入它,才能令不竭的恨与痛得到平息。

他伸出手——但还是一团黑雾,但那黑雾逐渐显露实形,变成尸骨、昆虫、枯萎的花、和腐朽的木,到最后是一只握着利刃的手,那手上是密麻的溃烂的眼睛,淌着血水与脓液,而那利刃是赤红色,像燃烧的火山岩浆,它划过陆雪知的背脊,留下一道荧红的血口,那血口周边的肌肤迅速腐烂又愈合。

荒厉将那把利刃递给陆雪知,陆雪知眼神空洞地挣破身上的捆绑的铁链,伸手抓那把刃。

他贴在她的耳边,恢复那张人形的脸,对着她说:“去杀了他们,这才是开始呢。”

荒厉消失,陆雪知眼前的短刀直挺地朝着她而来。

她抢先一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破了铁链,手中的刃迅雷不及地插入了李勖的眼睛,那利刃像吞食血肉的蛇,紧紧攥取着李勖的眼睛,汲取他的血肉,将他一张脸瞬间变得枯槁,一张发皱的皮囊贴在头骨骷髅上,不留一滴血色。

身后的士兵被眼前可怖的一幕吓得跌坐在地,他们连爬带滚地跑出帐篷,甚至来不及拿起地上的刀剑,也来不及管被荆棘草木刮伤。

陆雪知穿着一件残破的白衣,身上血肉绽开的疤痕像被撕裂开,冒着冷蓝的光,她如同鬼魅,但面目狰狞,张口獠牙,赤红双眼,又更似魔鬼。

遍地尸身,一夜白骨。

那些血肉填补着陆雪知的恨,与切骨的痛。

李时行本希望,她能自由地活着,但她还是做了魔鬼的奴隶,将他最后想要极力保护的一切,生前唯一能保护的一切,亲手毁灭。

她没有中魔鬼的圈套,她是亲自走入,自甘堕落。

她知道,从此以后,灰飞烟灭,是她唯一的终局。

*

许凝坐在李时行生前的床榻前,榻上空荡荡的,这个人,心没有留给她,人也没有留给她,倒是死后,自己却能够与他死同穴。

许幕是何人?于大西朝百姓,他是一国大司马,权势熏天,无人能及,于儒家学子而言,他是宽厚、仁义、德行严谨的大圣人,而于她许凝而言,他是家风严苛但对她宠爱至极的阿父。

那对李时行而言呢?许幕迫他坐上皇位,与生母分离,又让他眼睁睁看着魏氏亲族惨死,最后还让他娶自己这个他毫不爱慕的妻子,而这个妻子天真愚蠢,又是逼迫他全家身亡的罪魁祸首的女儿。

他是怎样看着自己一脸无辜地同他表白心意呢?又是如何隐忍,才从未开口对这样的自己说过一句重话,又是如何宽仁,才从未向她揭开自己被瞒的真相背后的龌龊与残酷。

他死前未留一句话,仿佛陆雪知离开以后,他便被抽走了魂魄,就泄了最后撑着自己活着的一口气。

他连续地沉睡,直到死去,才从他紧握的手里落下一只玉簪,那支他不愿意被自己的血玷污的玉簪。

李勖起兵后,她去问父亲。

“阿父就不怕我知道真相后无颜面对他吗?”

许幕在阴影里,面容也隐在那暗色里,他的声音熟悉,语气却是陌生的冷酷,“你会是未来帝王的女儿,阿父最宠爱的女儿,天下女子都不及你尊贵,将来什么样的男子你嫁不得,什么样的郎君你得不到?”

许凝走近他,望着他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所以当真如天下人所言,阿父狼子野心,意图谋取李氏天下?”

“李氏天下?这天下在李氏以前也并不姓李!”许幕的一半脸露在光下,“若我没有野心,那我们许家早就被新皇一族赶尽杀绝。这世上就是如此,强食弱肉,倚强凌弱,世人宁愿相信我有野心,也不会相信我许幕甘愿放下权势居于人后。皇权斗争,不是我死,就是他亡。历史千百年流转,唯这个道理,从未变过。”

许凝看着那张神情陌生的脸,世上大多人不知道许幕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慈爱的父亲,野心的权臣,狠戾的政治家,人性本就没有单一的面,善与恶可同存,黑与白可混沌。

她听到自己声音颤抖,一字一句地问出口:“所以陛下真的是被阿父所杀吗?”

许幕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答,“他早晚会死。”

许凝没想到再一次见到陆雪知是时下的一幕——

她周身环绕诡异冰寒的的气息,眸间冷冽,像是换了个人,好像她的一切生机都随李时行的死一起枯竭。

*

另一支以西淮王为名起义的军队快要杀入了长安城,许幕前后受敌,近日的战事一败再败,再无转圜的余地,他意图带许凝逃走,但许凝却将自己关在椒房殿中点了一把火。

陆雪知在长安城四处杀戮,她所过之处皆成死寂,她在找李时行因战乱而未能下葬的尸身,却先看到死在大火里的许凝。

她就坐在自己那张空荡荡的床榻上,这里也没有留下一件李时行的遗物。她孤独地等死,在被杀以前,她自己选择死的方式,和死的时刻。

世间的爱与恨总是没有答案,她以为自己只求一份怜爱,却不知道早就得到了超越怜爱的宽宥。他固然不爱她,却原谅她的无知,原谅她是他仇人的血脉,也未曾残忍戳破她的天真。

她不愿意要李时行心不甘情不愿的死同穴。

椒房殿与李时行的寝殿隔着殿宇、楼阁和沧池,虽同在未央宫中,却又一北一南地两两相望。

所以她选择孤身死在这里,连尸骨都不要留下,这样,李时行死后,虽也孤独,但也算是有自由的孤独。

*

重山在寄昭的坟前立了石碑,但坟里什么也没有。

寄昭是曾经堕魔的妖女,妖魔死后,不留尸身,也无白骨,只是虚无消散。

“被我下了印记后,依然能克制自己不杀人的,你是唯一一个。”荒厉说,语气夸张地赞叹,难辨喜怒。

“但也不可惜。”荒厉又说,“我近日,制造了一件令我十分满意的杰作,她本懦弱蠢笨,只是因为爱着那个凡人,就可以罔顾生死。”

荒厉扭曲着面孔,表情痴狂地回忆着,然后走近重山,“重山,你可知,她杀人的时候,滴血不留——一身白衣,干净地来,干净地走。她霎时间就可以冰冻凝结一切,杀伐的时候,眼都不眨,瞬间令尸骨如风如尘,就像天落了雪。等她走后,冰融雪化,就又是满地鲜红,血流成河。”

重山的眼泛着红,他摇摇头,强制自己恢复眼神清明。

“是她杀了寄昭?”

“我的寄昭死了啊?”荒厉好似这才看到重山眼前的碑。

“闭嘴——”重山喊道,“她早从善不再做魔。”

“吃进去的人,喝了的血,可是吐不出来的。”荒厉说,“她曾一日是魔,就一日没有自由。”

重山瞬间化身高耸猛兽,九头狮本是神兽,是神界武将坐骑,可分身九兽,也可合为一体,即使成了妖,他依然可以吞噬妖魔,这是它被神缔造的本性。

荒厉悬空跃起,避开咆哮嘶吼着逼向他的九头狮,那九只狮头,各自张开血口,垂涎对着他。

“神界都将你我抛弃了,我们不是该同病相怜吗?”

重山没有回应,而是跃起撕咬他。

天色顷刻间变化,从白日光景到昏黑冥暗,然后雷鸣震动,空中接连密麻地隐现狮身形状的雷电,紫光浮现,如同天空被撕裂破碎,如同天地倒置,天似大地龟裂。

荒厉的身旁突现一只怪异生灵替荒厉抵挡住了重山的攻击,它身形细长,但周身有四十多只手臂,好似没有眼睛,但一张口,血盆大口中,满是血丝充红的眼,而那些眼闭上,又都是尖锐细齿的嘴。

重山化人形,不知从哪现出一柄刀剑,那剑有人高,由兽物的骨做成,那骸骨被削凿成细密锋锐的边棱,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剑身上,犹如一只游龙的尸骨,他举起剑直径霹向那只怪物,那剑挥动的同时,雷电也穿过天幕击撞地面,怪物瞬间粉碎,然后化作无形。

他再抬头,荒厉已不见。

面前悬于空中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所到之处皆是冰霜,她四周密布如箭的冰凌,对准重山的方向。

她就是那个屠杀了长安城和李勖军队的鹭女。

也是那个杀了寄昭的妖魔。

重山的身下现出一只狮兽,狮兽有翅羽,带着他腾空跃起,而陆雪知周身的冰凌密密麻麻地飞向他,如同驽箭离弦,越是接近就越加锋锐,直到逼近眼前。

重山低身躲过一轮,又起身挥剑将追随其后的冰凌拦隔。

那些未能打中的冰凌,又旋即融成一柄长剑,回到陆雪知的手中。

她握着剑逼近重山,表情木然,仿佛世间一切人的生死,都了无意义。

重山故意让她近身,然后骑着狮兽突然转向,瞬闪至她的身后,而陆雪知也随着他变换位置,直到几番之后,被重山抓到破绽,他将陆雪知击落在地,陆雪知试图再施法,但她刚才被击落时受伤,一使力,便感到麻痹刺痛。

一瞬雷电延迟着鞭打在她的身上,让她无法动弹。

重山见状举起剑霹向她。

雷光闪动,同剑身一起霹落。

但是剑落后,剑下却是凡人的血肉。

佩弦挡在陆雪知身前,他躺在血泊中,连眼睛里也渗着血,他睁大着眼,在震裂心肺的痛苦中死去。

陆雪知扑向他,双手颤抖着,合上了他的眼。

她甚至不知道他何时开始跟着她,也不知他何时出现,自从李时行死后,她便离开了佩弦,但她不知道,佩弦一直跟着她,一直陪她杀进李勖的军营,在她差点被李勖杀死以前,他早就做好了出面挡刀的准备,但他却看到陆雪知堕魔,将军营里的人屠杀殆尽。

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陆雪知如今如鬼似魔,如同行尸走肉。

陆雪知仿若噩梦初醒,对着佩弦冰冷的尸身,泪落不止。

天地间雷电颤动,那雷电却不再是青紫,而是如赤焰的红,它们不断地霹向地上的树木与空地,然后又落在重山身旁。重山睁开眼,是满目赤红。

妖杀了人就会堕魔。

如今重山也亲自走入了魔鬼的圈套。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