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骤雨让雨林间陷入一片泥泞。伊森脚上穿着高筒皮靴，但在这种时候依旧举步维艰。

这样的雨势下，不断拍打在他身上的沉重的雨滴竟让他的脊背生出了几分疼痛感。他借着提灯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林里，越发心烦意乱。

他正试图从大脑里纷乱的思绪中整理出一条线索时，提灯的光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伊森最初以为那是光线经雨水折射的正常反应，可当他用双手稳定住手里的提灯，那道光依旧没有停止晃动。

就在伊森因为眼前不合常理的景象感到不解时，一道蓝色的闪电从幽深的天幕中劈下。那道强光直直刺穿树木掩映的丛林，和伊森眼前跳跃的明黄色光线连通成一道光河。

一时间，伊森被从天而降的光束笼罩，他的眼前只剩一片明亮。直到几秒过后，他的瞳孔适应了突然的强光，他这才看到身前绵延向前的光路。

那道闪电从空中降临，就仿佛是要为他指路一般。这太不可思议了，伊森因惊奇而急促的呼吸被层叠的雨声掩盖。

看着眼前的画面，伊森想起远古的众多人类部族都有过蛇形崇拜，如今学界一般认为这种崇拜正来自闪电出现在天际时弯曲的形状。这种无法掌控且具有巨大破坏力的力量让古老的祖先恐惧又崇敬，并由此诞生出最早的信仰。

而当下的伊森虽有些许和古人相同的体验，可他心里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道诡异的光让他感到温暖、平静，就如同刚刚在梦境中一样。

雨势没有衰减的意思，从伊森的防水外套上落下的雨帘几乎要汇成一条小河。他藏在皮靴下的袜子已经湿透了。

他开始迈步跟着那道光往密林深处走，每走一步鞋里的水似乎都在顺着靴筒向外挤出。提灯已经不再起作用，它的光比起眼前的光路而言显得太过微弱，像是白日里的群星。

而愈往深处走，伊森渐渐明白了这束光的来源。

这道光线汇聚成的道路在林中凝结在一起，已经明亮到了肉眼难以直视的程度。林中的动物被这道光吸引过来，在距光源中心数十米的地方围成一个半圆，远远地观望着。

伊森同样站在远处，指引他的光束不断向中心汇聚，连他手中提灯的微弱光线也一同带走。然后，他看到所有光子在中央汇集成一个他熟悉的影子。在他沉重的心跳声中，安娜发光的身影映照在他瞳孔里。

那一刻，伊森早已忘记了浸泡在雨水中的设备，忘记了他们的帐篷，忘记了保罗，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他用已经传来刺痛感的双眼继续直视那光亮，脑海中突然回忆起他在读书时听到的说法。

人们之所以敬畏闪电，不仅是因为闪电会毁灭他们的居住地，更因为闪电会带来火。有了火，人们可以狩猎，可以制造工具，可以探明这种奇异现象更深层的秘密。在人类彻底掌握火的奥秘之前，闪电代表着人类之于其他物种的特殊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闪电是人类文明的曙光。

伊森瞬间明白了，让他无法移开目光的这道光，它是闪电，是火，是灵魂诞生之前的真实存在，它一直停留在这里，即便人类已经离它远去。

而这就是安娜。

他看着那个身影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慢慢恢复成他以往见到的样子，一个模糊的幻影。伊森正想向她走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伊森！”那是保罗的声音。

伊森回过头去，看到保罗正挥舞着手，扶着两边的树干，在雨中艰难地向他走来。

从他慌张的动作里，伊森猜到他一定也远远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伊森暗暗有些高兴，他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和同事分享。

“伊森，”保罗终于来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点，这次不能让她跑了，把她赶到考察站去，那儿的防护装置可以把她困住，快点！”

伊森的笑容一瞬间凝结在了脸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说什么？”

保罗皱起眉：“我说抓住她，这不就是我们来这儿的任务吗？你看到刚刚发生什么了，她就是旧地上众多能量异象的源头，我们必须把她带走。”

“不，你根本没有理解，”伊森不敢相信保罗会得出这种结论，“事实是她可能是人类文明的来源，比我们更自然，更……”

“事实就是我们因为这些年的异变失去了无数同胞，至今依旧只能四处流浪！”保罗激动起来，他根本不愿听伊森的解释，大声叫喊道，“我只知道有了她，我们才有重返家园的机会！如果她真有你说的那么友善，为什么在人类感染瘟疫，接近种族灭绝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做？”

听到他的话，伊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而趁他沉默的工夫，保罗继续保持咄咄逼人的攻势。

“从基地到这儿的一路，我早就发现了，”他用力摇了摇头，眼里满是对伊森的失望，“你早就发现她了是不是？你暗中和她接触，但从未上报过组织……我一开始以为是你孤僻，只想单独行动，那没关系，我根本不想和你抢功劳！但是现在，你在干什么！”

他直视着伊森的眼睛里带着怒火：“我今天才看透，你就是个疯子，研究院的人说的一点都不错，你就是反社会人格。你放任这东西继续游荡，就是在拿人类的未来开玩笑！”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会把这东西带回去，等回到考察站，我就向研究院申请把你送回基地重新进行心理评估。你已经疯了。”

保罗说完，转身便向安娜走去。而在伊森眼里，安娜正无辜地看向他，似乎在用目光向他求助。

不能让保罗抓到安娜，伊森想到。他死死盯着保罗前进的背影，正要上前阻拦，左脚却被树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伊森不明白那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块石头，这是在雨林中，没有礁石能被冲到这里。他看了眼脚下的石头，又看了看几步之外的保罗，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这时候是什么在支配他的行动，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灵魂和精神都是一片恍惚。可他蹲下身，把那颗石头抱起来。老天，那东西起码有七八公斤重，比他想象中的要锋利得多。

他快步走上前去，距离保罗的后背只有一步之遥。在他举起石头的那一刻，他越过保罗的肩膀看到了安娜。

她那双纯净的黑色瞳孔正盯着他，伊森突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然后他将石块砸向了保罗的后脑。

保罗死得十分安静，没有半分挣扎，连出血量都很少。那块杀死他的凶器就落在他身边，他的双眼惊恐地大睁着，好像在看向那块石头。

伊森感到四肢一阵麻木，他无力地跪在地上，雨水从他的脸上流过，他用手背抹去，仔细看了一眼才意识到那不是鲜血。

保罗死了，他杀了保罗，他后知后觉意识到。

一种震悚感从他身后袭来，他不能动弹，不断冒出冷汗，又被雨水冲刷掉。

或许保罗说得对，他已经疯了。伊森突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杀死保罗的原因。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陌生。

就在这时，安娜走向了他。伊森起初并未意识到她走近，直到她俯下身来，将一只手放到他肩上。

伊森抬起头来，惊异地发现安娜由光束凝成的身躯在雨中逐渐化作实体。雨水打湿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脊背向下流淌。

而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伊森侧过头看去，就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女人的手一样，有着细小的皱纹，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

之前顿悟时，灵魂产生的震颤又一次侵袭伊森的躯体。在他陷入矛盾而痛苦的同时，一阵阵温和的光亮顺着安娜的手注入伊森的身体。

那些光束形成嵌套的环形，围绕在伊森周围。它们一直生长着，直到遍布他的整个视野。

随后伊森在那片光亮中看到了更多，远不止他梦中所见的残缺的碎片，整个宇宙的奥秘都在向他敞开。他如痴如醉地观看着，等到雨夜中丛林的漆黑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伊森的双眼已经克制不住溢出泪水。

他明白了。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有一天理解了这一切。

他用自己颤抖着的粗糙双手拉起安娜的手，将它贴到自己的额头上，以中世纪诸侯向皇帝效忠的姿势表达自己的虔敬。

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她并非在等待人类重返家园，伊森意识到，她等待的从来只有他。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在他的灵魂进入如今的躯壳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与此同时，安娜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周身还带着点点星光。而在不远处，保罗冰冷的身体趴伏在地上，扭向一边的脖子像是在努力向后看。落在他背上的雨滴被溅起，落在周围的草叶和树干上，所余无几的血液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

周围依旧只能听得到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