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海面被天空映成一片粉紫色。他们的孤舟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此时伊森才真正感受到世界之宽广。

他双眼盯着保罗的脊背，奋力划桨。年轮从未像此刻这样让他产生如此深刻的体会，他的背阔肌酸痛得像是每一条血管都要爆裂开。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衰老的身躯还能继续支撑。

保罗比他年轻不少，但从他的沉默中，伊森判断出现在的他同样在忍受疲累之苦。他们一同坐在独木舟上，没有交谈，耳畔只有木桨掀起的水声。

“就到这里吧，”保罗突然停下了划桨的动作，“我看到鱼群了。”

人类的祖先能够依靠海浪、风向和星空判断鱼群的走向，借此完成捕猎。但伊森和保罗显然早已失去了这种本领。他们通过通信志的监测功能观察鱼群的动向，这种做法显然比海岛的原住民笨拙得多。

听到保罗的话后，伊森也放下了手。他强忍着没有合起手掌去捶打自己充血的肩膀和背部，而是拎起了脚下的渔网。

他们不甚熟练地将渔网一端结在船上，随后将网抛向海面。这是他们前两天在过去的影像资料中学来的。

在人类发明全息影像和数据模拟之后，过往任何一个时代所发生的事都能够在数据网中轻易被模拟。学术界主流因此宣称，传统的需要在现场作业的研究方式已经可以被数据模拟取缔了。

而当伊森用双手摸索着渔网，他相信数据网和人工智能无法模拟的经验远比大学联盟主席所能想象到的多得多。

渔网落入海面时没有激起一点水花，伊森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夸奖自己做得好。保罗的年纪显然还不习惯于等待，在渔网入水后，他很快拿出自己在这几个月里自制的鱼竿，开始在脚下这片海域中找乐子。

伊森依旧安静地坐在原位，摩挲着自己手掌上因这几个月的辛勤劳作结出的茧。

趁着浮漂平静的时间，保罗利索地给自己卷了一支烟。在烟叶燃烧的气息中，伊森看向远方。太阳在他们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已经隐没到了海面之下。最明亮的几颗星星开始在余晖未尽的天空中闪耀。

作为这片天地里仅有的两个人类，他们要在这艘小船上等到夜幕降临。一想到这儿，伊森的呼吸都变得更加畅快了。

随着天光渐暗，保罗指间烟卷燃烧的光点越发鲜明。天空已经逐渐变为深蓝色。

保罗看了伊森一眼，说道：“你今天好像总是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伊森笑了笑：“我以为你已经习惯我这个样子了。”

保罗吐出一阵烟雾：“但今天的你好像不太一样……我也说不好。”

不远处的浮漂突然开始抖动，保罗赶紧拉起他充当钓竿的竹竿，开始往回收线。

“往常的你会沉浸在研究里，连走路吃饭都忍不住念叨什么，”保罗一边用力一边说，“可是今天，你好像在思考什么我看不透的东西。”

他从海里提上来一只四五寸长的小鱼，他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来，迟疑了两秒，又摇摇头把它扔回了海里。

“有很多东西都是我们看不透的，”伊森顺着他的话说，“像是所罗门群岛的能量异变，以及人类为何必须远离家乡，四处流浪。”

保罗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大块头深棕色的皮肤渐渐隐入夜色。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从一边的船板上捡起还剩下小半截的烟卷，“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知道你，那是快二十年前了。我在新萨克森的研究所读我的第二个硕士，那时候从联盟传来消息，说有一个研究者只身横渡麦哲伦星云，只为了证实从那里发出的微弱电磁信号是否指向人外文明。”

他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烟草，继续说：“从那时候我就认定了，我会和你一起工作。因为你是个诚实的研究者。”

“谢谢。”伊森回应到。

“我不是在夸奖你，只是陈述事实。你不会欺骗自己，不会把假象当作证据。在用亲身实践和合理的逻辑推论得出结果前，绝不妄下结论。这是自然哲学出现之初人们就立下的规矩，但现在他们却把它忘却了。”

保罗叹了口气：“诚实是现在难得的品质，但你是个可以诚实面对自己的人。所以我不相信，你会在触及到事实真相时保持沉默。”

伊森已经隐约意识到保罗在说什么。他同保罗一路从月球基地来到旧地，此时他却开始怀疑，自己根本不清楚保罗对他的事了解多少。

此刻保罗那双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如同映在海面上皎洁的月光。伊森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缓缓说道：“该收网了。”

听到他的话，保罗又一次发出叹息，而后和伊森一同弯下身，将变得沉甸甸的渔网从海里拖上来。

就像保罗之前说的，今晚他们收获颇丰，保罗之前费尽心力修好的舷外托座派上了用场。他们将误入网中还未长为成体的小鱼捡回海里，把剩下的战利品放到了支架上，开始回程。

这一次，伊森坐到了保罗前方。他没法再观察保罗划桨的动作，只能盯着陷入夜幕的海面，偶尔看一眼身前的领航仪。

天空中星斗灿烂，伊森抬起头便可数出众多他曾到达过的星座，可此时他的思维却被保罗刚刚的话占据了。

刚刚这位同事的表情让伊森不得不怀疑，他已经发觉自己暗中与安娜的接触。保罗会是研究院派遣来监控他的吗？伊森思考了一番，还是觉得研究院应当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保罗并没有对他说谎，他的话都是由心而发。毕竟是伊森自己选择了隐瞒“安娜”这一反复出现的异象的存在，保罗作为一腔热忱的研究者，对他失望也是无可厚非。

可伊森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从未将安娜看作一个可能的研究对象。直到听到保罗的话后，他的想法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在出生后的数十年间经受了人类千年来发展出的哲学思想和自然科学的教导，可他引以为傲的思想世界却在安娜出现的时刻全然崩塌，理智屈服于低级的想象的幻觉。而他对此甘之如饴。

一切都是因为保罗没有真正见过安娜，伊森想到，因为他未曾和安娜有过交流，所以他难以理解她的存在。知识、理论、辩证、存在与虚妄，一切概念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她更像一种来源于宇宙本源的能量，远超人类智识所能达到的领域。

不过，伊森对此并不感到困扰。他相信当保罗来到安娜面前时，也会拥有和他一致的想法。人类或许会有迷途的时刻，但终归要回到虔敬的正道上。

一想到这儿，伊森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连带摇桨的双手也不再感到沉重。他和保罗在夜色中将独木舟拖上海岸，把捕获的海鱼装进考察车车厢。

保罗在伊森爬进车里的时候说：“我今晚不去科考站了，就在营帐过夜。”

伊森并未对他的决定感到意外。如今天色已晚，从他们扎营的地方到考察站还要穿过大半个雨林，夜间又是岛上众多蛇虫和哺乳动物活动的时刻，保罗选择留在营地并不奇怪。

他们的帐篷搭在岛屿的西北侧，这儿曾经是岛上原住民举行祭祀仪式的地方，有宽阔的广场供他们搭营。

伊森在他的帐篷门口悬挂了一盏驱蚊灯，随后钻了进去。隔着几层防雨布，他听到保罗咳嗽的声音。

他应该少抽点烟，他想到。他躺在早上离开时铺好的毯子上，那些防水材料和棉麻织物将他和夜晚潮湿的地面隔绝开，给他带来温暖，就像是如今悬在他头顶的提灯。

保罗的脚步声靠近不远处的另一个帐篷，伊森顺着未关闭的帐篷入口向外看去，考察车的车灯已经灭了，保罗的帐篷中透出点点光亮。

周围是一片漆黑，树叶在风中摇动，沙沙作响，还有一刻不停的虫鸣。

伊森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现在他放松地平躺在他的小床上，毯子盖到胸前。他给自己的通信志增加了一个早上六点半叫醒他的提醒，然后放心地闭上双眼。

许多年后，伊森还会记起在帐篷里的那一夜。他自出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安详平静地入睡过，在他的梦中，他好像是一阵风、一片浮云，从人类远古的时空中掠过。

他飞过沙漠和大海，飞过森林上空，看到地上的人们在年轻人的皮肤上刻出奇异的花纹，用赭石在儿童的额头画下符咒，他们砍伐树木，在地上筑起庙宇。

他看到了许多东西，可那和他在大学资料室看到的全息影像完全不同。他意识到他是在透过一双眼睛观察外界，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如果真的存在，那么必将拥有与整个宇宙恒长的躯体。

那些远古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重现，他看到带着图腾旗帜的原住民乘风破浪，也看到风暴将他们的船只摧毁，吞入大海，庙宇在蛇形闪电带来的火焰中燃烧，木材噼啪作响。

然后他意识到那绝非木头燃烧的声响，而是雨滴落在他的帐篷上。

伊森睁开眼，头顶的提灯早已熄灭，周围尽是急迫的雨声。他转头看了眼通信志，他没睡几个小时，可傍晚出海的疲惫却已经全然消除了。

他坐起身来，在浓密的雨声中从帐篷里往外看。他挂在帐篷外的驱蚊灯还亮着，被大颗的雨点打得不断抖动。保罗的帐篷隐没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在驱蚊灯的蓝光下露出一角轮廓。

伊森查看了通信志里的日历，这才意识到雨季来临了，自今天起，他们将度过六个月更为凉爽潮湿的日子。这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好消息，毕竟这样的大雨会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不少麻烦，况且雨水也有可能损坏设备。

想到这儿，伊森开始担心起他布置在密林里的仪器。即便他知道在这样的大雨中赶过去也于事无补，可他的心却不知受什么所感召，变得急躁起来。而雨滴落到沙地、树叶和帐篷上的响声则加重了他的焦虑。

迟疑了片刻后，他穿上了防风外套，将兜帽牢牢扣在脑袋上，取下帐篷里的提灯，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雨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个简单的踏上旅途，再重返家园的故事，不知道写着写着为什么会有点浅浅的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