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坐在不远处的地上，似乎在观察一旁趴在树干上的昆虫。一见到她，伊森的心自觉地平静了下来。

“你来了，”他说，“我刚看完今天的数据。”

他看了眼通信志里近些天来的数据波动，而她一如既往没有回话。

伊森自顾自说：“这片海域的能量场在我们到来之后越发不稳定，而我们所在的这座岛屿，就像是这场风波的风暴眼，可我不明白，这种波动似乎对这里的生物，还有我们，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沉思了一阵，继续说：“就好像，它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在试探，或者说是玩闹……”

说到这儿，伊森自嘲地笑了笑：“保罗如果听到我这么说，大概会说我果真疯了。”

他摇了摇头，看向她：“保罗是和我一起来到岛上的同事，你见过他吗？他今天去岛上另一端的监控站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伊森弄不清楚她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此时已是正午，头顶的太阳不断辐射出一天之中最为浓烈的热量。伊森即便坐在树荫里也觉得有些热了。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水，觉得阳光照耀在她身上时显得格外耀眼。

在伊森找出背包里的随身水壶补充淡水的时候，她正捡起一根树枝，试图用前端的枝杈捕捉一只色彩绚丽的昆虫。可当她刚伸出手，那只背上带着斑纹的昆虫却突然跳进下方的草丛，消失不见了。

伊森看到她一时惊讶的表情笑了笑，他的包里带了之前和保罗一起腌好的鱼肉，这原本是他计划好的午餐，可此时他改变了主意。

“已经到中午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钓鱼？”伊森问道。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跟着伊森一同走向海滩。

伊森和保罗常去海岛南侧的海湾捉鱼，那儿是岛内淡水河与海流交汇的位置，海水温暖，海面下藏着大面积的珊瑚礁，他们在这儿总是收获颇丰。

伊森带着他的同行者一道登上他们留在这儿的木筏，等筏子稍微离开岸边，他便迫不及待地潜下水观察海里的状况。

“今天我们运气好，”他冒出头对木筏上的人说，“有一群石斑鱼正在珊瑚礁上产卵。”

他注意到她正看向远处海面下涌动的黑影，解释道：“那是黑尾鲨，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攻击我们。”

对于仍在旧地生存的这些物种，与人类共存的日子或许还刻在他们的基因里，可如今的这些生灵，大概从未见识过人类，更不会知晓他们的狡猾。

不过这一点，倒是给伊森他们行了方便。他从木筏上将鱼饵抛下，只用一条鱼线，没过多久就从海面上提起两只带着灰色斑点的石斑鱼。

他一面将最后一条石斑从钓钩上取下来，一面看向在木筏另一头的女人。她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开木筏边缘的海水，伊森调节着木筏的平衡，开始往回划桨。此时他意识到，坐在对面的女人几乎没有重量。她用阳光凝成的手指穿透波浪，让伊森想起在深海中漂浮的鱼类幼体，身躯是一片色彩明艳的透明。

不过，介于围绕在她身边的谜团远不止这些，所以伊森并未因此困扰。他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继续专注于让木筏往海岸靠近。

他早就意识到她身上与人类相异的地方。比如他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过情绪，可每当她出现，他的心境便会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能感受到她就像一个不断吸纳外界能量的聚合体，周围一切波动，还有他的思想，都在一刻不停地向她奔涌而去。

他们在木筏靠岸后找到一块没有被树丛覆盖的沙滩，伊森收拾鱼的工夫，一直保持沉默的女人徘徊在雨林边缘。一只带着张扬的粉红色尾羽的极乐鸟正在枝头高歌，她抬起头，兴致勃勃地看着。

“那是极乐鸟，”伊森对她说，“雄性鸟儿会用歌声求偶。”

他在海滩上升起一小堆火，开始准备他们的午餐，一旁的女人又如同一团光一般流动到火焰旁边。

伊森将鱼架在火焰边缘炙烤，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名字，这是人类为宇宙定下的规则。那么你呢？你有名字吗？有没有人，为你命名过？”

他其实并没有期待过她的回答。经过这段时间的陪伴，他逐渐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单纯的兴趣，她之所以愿意陪在他身边，只是因为她还对他感到好奇。伊森从不指望，有一天她会跟着他的思路走。

而这一次，当他习惯性随着问句抬起头，却看到她竟正看向他，似乎在思考刚刚的问题。

她的眼睛是澄澈的黑色，如同他在海岛的夜晚看见的银河。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她的身形在他眼睛里依旧是一团模糊，但伊森在心中确定，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越来越清晰了。

她埋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摇摇头。伊森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对他刚才问题的回答。

“你没有名字吗？”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随后说，“没有关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想一个名字。”

他手里的鱼肉正在散发出香气，被炙烤得有些发黑的表面冒出白烟。伊森抖了抖手上的鱼。

他的午餐已经准备就绪了，可在他摆弄鱼肉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了他的大脑。

“你觉得安娜如何？来自拉丁语，是‘恩惠’的意思。我姑姑曾经想用这个名字给她女儿命名，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放弃了。我的家人觉得这个名字当时看来有点过时，不过用旧地的时间计算，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伊森笑了笑，他将双手撑在沙滩上，伸直双腿，眼睛看向远方，随后又低下头。

“安娜，安娜……”他来回念叨着，笑着摇了摇头。

他能感知到她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鱼肉的香气和海风的咸味同时占据他的嗅觉。他正想回头问问她要不要尝尝他的手艺，可他突然感到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他说不上来那只手的温度和触感，那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传来一阵他熟悉的歌谣。这让他想起他在大学图书馆曾见过的，数百年前旧地上的太平洋岛屿土著居民的平面影像。他们身上涂着部族信仰的图腾，聚拢在一起，以伊森听不懂的单调发音吟唱着。

那些仪式十分简陋，可那种如火般浓烈的感情却让当时的伊森完全被震撼，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灵魂的温度。

现在的伊森又一次回想起了那时的感触，他仅听过一次的怪异又熟悉的吟唱在他耳边响起。那种恐怖与崇敬交织的情绪让他想到海洋、天空、落日，还有鲜血和死亡。

他感到自己全身的神经都在这一刻兴奋起来，可这种令人浑身颤抖的激动并未能持续多久。当他猛然回过头，周围的空气已经重新落入平静。

她的痕迹在海滩上无处可寻。

伊森深吐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极乐鸟还在树梢上奋力高歌，那歌声突然让伊森觉得，自己长途跋涉的人生不再漫长。

伊森草草地吃过午饭，那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在神不守舍中度过。时间很快来到傍晚，保罗从海岛的最东端开着考察车过来，在雨林里捡到了正在发呆的他。

“我们说好了要去试试独木舟，记得吗？”保罗一边从考察车上下来，一边问他。

“当然，”伊森这才回过神来，“我现在对划船已经是得心应手啦。”

保罗一脸不信任的样子，完全没把他的话当真。他从车后座上取下捞网，扔给伊森。

“走吧，有了我的舷外支架，我们今晚肯定能丰收。”

他们的独木舟就停在不远的海岸处。他们在第一天来到海岛，看到百年前遗留下的这艘船时就约定好了要乘着它出海。

这艘船用整颗山毛榉的树干制成，高起的船头船尾覆盖了鳄鱼皮。如今伊森和保罗当然没有狩猎鳄鱼的手艺，他们用从研究院带来的防水材料修补起了这艘船，还为它配上了两只划桨。

他们一路来到海岸边，伊森率先爬上了独木舟。这艘独木舟足够七八个人同乘，当下只有他们两个，虽然划起来有些费力，但依旧足以与风浪抗衡。

伊森看了眼船身上来自几百年前的纹刻和装饰，拿起了自己的桨。

数万年前，人类就是乘着这样的船只，跨越数千公里的大洋，来到散落在海洋里的孤岛上。

那个年代，在后人的分类中被归为史前时代。如今，在帝国大学联盟分门别类的专业条目中，人们几乎找不到任何与史前文明相关的词汇。人类仿佛已然忘却了那个时代，可即便在那之后经过了几万年，却依旧再没有人完成过这项壮举。

那时候的人决定踏上旅途，是一种征服，亦是一种献祭。伊森想，他们把自己献给海洋、献给风浪、献给夜空，以此到达彼岸。

他无端想起中午在海岸边，那阵灵魂的震颤。

“安娜。”他喃喃念到。

此时，保罗已经拖着渔网坐到了伊森对面，他摆了摆手，又一次将神游天外的伊森拉了回来。

“想什么呢？”他不经意问道。

伊森摇了摇头，他侧身将桨插入海面之下，和保罗一同用力，将这艘沉寂多年的独木舟送入了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