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娜走向神木林深处的同时，尤里森顺着海岸栈道来到他预订的房间里。在海岛的边界，一排面向海岸的木屋被漆成纯白色，从栈道上走上几级台阶就可来到室内。

与芝诺岛上几个大型度假区相比，登陆港这里的海滩小屋要简陋不少，选择在这里下榻的客人大多是等待登陆舰的乘客。此时正是上午时分，游客早已离港出海，急着启程的乘客也已经乘上早上前两班登陆舰离开了。海岸边人烟稀少，而尤里森正好得了清闲。

他经过生物识别走进自己的小屋，房间虽然称不上豪华，但设施也一应俱全。他穿过玄关和卧室，来到面向大海的开放阳台。下方的平台通往缺少维护的无边界泳池，不远处有一艘独木舟正随浪漂浮。

尤里森没有玩乐的心思，刚刚在罗伊斯号上的梦境还环绕在他心头，不时带来一阵眩晕感。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多日奔波带来的疲惫，还是幻境消退后留下的余韵。

他在面对大海的一张躺椅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迎面而来的海风。

梦中那片白色的礁石滩上，吹来的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尤里森禁不住回想到。那种来自万年之前旧地的气息似乎代表着梦境和现实的距离。

尤里森摇了摇头，想将那场梦的阴影赶出大脑。为此，他从衣袍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装置，置于指尖仔细端详。

这是一个全长不过一公分的黑色装置，前端是工整的长方体，后方伸出几条半足，既像是支架，又像嵌入人体连接神经的控制器。

从外观上看，这东西和当下的领主科技相去甚远。而它的来源也证实了，这确实不是领主企业产出的设备——尤里森在普罗米修斯的基地里捡到了这东西。

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小玩意儿时，尤里森觉得它看上去有些像早年间第一纪元使用过的一种通信器。不过第一纪元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淘汰了这种实体设备，尤里森一时也不敢妄下结论，直到他的随身设备在扫描后给出同样的结论。

尤里森仔细检查过一遍，并未在这一微缩设备上找到开启或发出信号的按钮，这么看来，这应该是个单向通信器，可以在浩渺的宇宙中接受信号，却无法向外界发出呼喊。

在发现迈锡尼基地的惨状之后，这个隐没于群星间的秘密组织还会向它发送消息吗？尤里森不得而知，但怀着一点微小的希望，他还是将它带在了身边。

尤里森没有和安娜提起这东西，但看后者当时的反应，大概也在基地中找到了什么隐秘的信息。

随着他们对这场元老院掀起的波澜追查愈深，安娜必然也会逐渐发觉他的真实身份，尤里森并非想一直对她隐瞒下去，只是，他暂时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他将指尖的通信器放到躺椅旁的茶桌上，看向远方的海面。一群芝诺土著青少年正坐在一艘巨大的独木舟上，一齐划桨。他们的船划开平静的海面，快速驶向耀眼的阳光中。

他们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上闪耀着晶莹的汗水，随着他们的动作，汗水落入被淬成深黑色的独木舟上，又被海浪吞没。尤里森看出，承载他们重量的独木舟来自涅柔斯群岛上的神木林。

神木，尤里森想起在辛克利托斯，在他同这些划船的孩子年纪相仿时，在他居住的博罗那神殿中也有一棵神木。当他结束每日的课程从图书馆离开时，通向礼拜堂的空中长廊便会经过神木下层的枝桠。

那时，每逢新年庆典，博罗那的执政官便会在神木树梢的上枝摆起餐桌，众人在船帆般的叶片之中举行新年礼。那时，伯特兰总会在长官们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塞给年幼的尤里森神木幼嫩的新芽中长出的结晶。

伯特兰。尤里森想起他在长桌前看向他时，那张平和又亲切的笑脸。他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触碰到身边的单向通信器。

他在普罗米修斯基地捡起通信器时并没有想到伯特兰。可当他恍惚间意识到伯特兰与这一神秘组织间可能存在的联系，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将通信器时刻带在身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这玩意儿具有攻击性，那么当普罗米修斯发现通信器遗失的时刻，他极有可能会让自己和安娜陷入危险。

可他心里却依旧带着隐秘的期待，或许会有人在发现了这只通信器的行动轨迹后没有选择对他们赶尽杀绝，或许他真的能从那个神秘的彼端得到回应，或许，他能弄清楚多年前伯特兰看向他的眼神里究竟潜藏着什么。

理智告诉尤里森，伯特兰已经死去十数年了，仅凭借一点点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断定他仍在银河系的某处为他留下了讯息是不现实的。更何况，没有人能够骗过技术内核，这是众所周知的。尤里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坚信。

远处齐齐划桨的孩子已经跨过了太阳在海面上留下的灿烂光芒，开始往更远处的流动岛屿划去。尤里森仰靠在半掩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眼前不断浮现起他在辛克利托斯度过的日子。

那些过往的时光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尤里森束缚在明亮温暖的海滩上。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随后，在他无意识的一刹那，那股潜藏在他心底的迷雾忽地袭来，让他瞬间陷入沉眠。

而后，熟悉的梦境又一次出现在他脑海中。

南太平洋的海浪送来无尽远方的风声，伊森在海风的絮语里走出营帐，走向他们布置下测试仪器的林间空地。他一面走，一面咀嚼手里的压缩食品。这是研究院给星系内的研究人员进行野外调查时的标准配置，不过，在岛上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伊森和保罗大多数时间并没有依靠研究院的补给，而是利用岛上仅有的资源获取生存资料。

南太平洋岛屿众多，人烟稀少，相邻的岛屿间往往相隔数千公里。早在大流亡之前的几百年，这些岛屿便不再有人居住。到如今，散落在太阳系中的人类连那些岛屿古老的姓名都难以记起。

不过，在数百年前，这些岛屿还尚且有人居住。人类漂流至这些孤岛，和植物、昆虫一样在岛上扎根，自此生活在这片海域中，血管里流淌着咸涩的海水。

伊森就在岛上学习和土著一样生活。他们摘椰子，用石头和树枝将面包树的果实磨成粉保存，在浅滩里叉鱼。昨天，他们甚至还修补好了一艘不知多少年前遗留下的独木舟，保罗按照文献上记载的方法给独木舟添上了舷外托座。他们约好了，今天傍晚的时候，要一同乘着这艘独木舟出海。

手里块状的压缩食品吃完了，伊森顺手将手上剩下的碎屑撒到地上，开始检查林间的设备。

在伊森回到旧地后，跟他一同来到岛上的还有那个陪伴他漂泊过半个银河系的幻影。漫长的星际航行给伊森带来了远非普通人类所能承受的时间债，这一点他早在开始旅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即便他对比毫无怨言，可人类社会却似乎并未准备好接纳他。

当他独身一人走过人类历史上最遥远的距离，陷在沉睡中度过孤独的岁月，重回社群中的他已经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疏远和敌意。如今，伊森同时成为当今最为博学的人类，以及人类社会中最特别的异类。

在过分漫长的人生里，伊森失去过各个阶段的亲人和朋友，但他从未像当下那么孤独。

直到他意识到她的降临。

在最初的时候，伊森也曾经怀疑过，她的存在到底是真实还是假象。他想过或许是常年的飞行和长久的独处让他出现了幻觉，毕竟他从未找到过能证明她出现过的痕迹。

不过，当时间过了足够久，证据的存在也就不再重要。伊森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陪伴，他不再怀疑欺骗他的究竟是现实，还是他脑海中的图景。他平静地继续自己的工作，知道在他独处的某一刻，她将会来临。

在早些年，一直让伊森心怀疑虑的一点，就是每当他回想起和她相处的时刻，他总是想不起她的面容。而当他继续回忆下去，他会发现记忆中缺失的不只是相貌，他不知道她身高多少、年龄几何、头发是长是短。

可是，每当她来临的时刻，周围的一切、伊森的每一条神经都会告诉他，他等待的那个人来了。今天也是如此。

当日头逐渐升上正上方，树林无法再为伊森遮蔽强烈的光照，一束阳光从密林的枝叶间落下。正在低头记录数据的伊森没有抬头，但他已经知道，她的身影正从那束光中出现。

他静静地坐在那处他熟悉的树墩上，等待手里的工作告一段落。周围和之前一样安静，从海岸出来的风中没有一丝异常，可伊森的心跳却忽急忽缓，呼吸的频率也变得不稳定。

他怀着这种堪称激动的期待，像是急着扔开功课的孩童，将手里的仪器放回地上，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