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莫里斯说他跟进尤里森房间看他换衣服时，安娜就克制不住在内心狂笑起来。可碍于莫里斯如此严肃，她不好意思表现出笑意，只好假装低头喝酒。

而等莫里斯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她一个沉不住气把自己呛得咳嗽不止。

莫里斯见她这样，以为是她太过震惊，连忙从一旁扶住她，安慰道：“不过安娜小姐，你也不用太过失望，这个，行走银河嘛，说不定尤里森先生是有什么苦衷……”

安娜抬起一只手示意莫里斯不必再说下去。她压抑住自己无语抽搐的嘴角，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事情，我多少也有察觉……”

可不是吗，安娜在心里暗自说，有哪家圣徒会成天带着离子武器在银河系四处晃悠。

“我觉得也是，毕竟你和尤里森先生朝夕相处……”莫里斯还是一副担忧的神情，让安娜觉得更痛苦了。

“……但是，你还是得小心他啊！”莫里斯一脸真挚地提醒她。

安娜在他灼人的目光下顿感无地自容，连连称是：“我肯定会和他说清楚这件事的，不用担心我了，我自有打算。”

和莫里斯说完这句话，安娜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干，落荒而逃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安娜脱力地躺到房间里柔软的大床上，心情才终于松懈下来。

刚刚莫里斯闹的这出虽是乌龙，但他有一点倒是说对了。安娜既然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那就不可能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眼看预言的时限就要到了，她还是得尽早把这件事和尤里森说开。

安娜叹了口气，除了尤里森的身份之外，她还得考虑如何面对安玲。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是在远离故乡的时候得知了这一切，给了她些许接受事实的时间。

在下城区长大的那些年，安娜没少听外人的闲话，她在心里也想过，安玲与她究竟会是什么关系。

不过，当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在安娜看来，真相到底如何渐渐不再重要。她和安玲是彼此唯一的家人，这是什么都无法改变的。

可这并不代表她在从机器人那里听到真相时还能无动于衷。

此刻，安娜无法克制自己在脑海中思考，安玲为何从未和她提起过这段过去，为何从不愿意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仅仅是因为那段过往让她不愿回忆吗？

安娜还没思考出头绪，外面便传来了敲门声。她赶紧去把门打开，让尤里森进来。

虽然穿了热力服，但圣徒凌乱的发丝间还是留下了风雪的痕迹。他把外衣挂在门边，顺手拢了一把额前的碎发，开始讲述他的发现。

“我去分教会查了近些天的记录。在弥尔顿来到代达洛斯后，他们两人就一直下落不明。伊恩这些年来在提丰镇的教堂工作，那是个在科林斯城南部一座火山口附近的小镇。”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那儿也有一处迷宫的入口。据那里的居民说，这些年来他们经常看到伊恩教士出入迷宫。”

“这么说，他们可能是进入迷宫了？”安娜问。

尤里森放下杯子：“教会的调查人员也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要找到他们恐怕很困难，”安娜皱了皱眉，“还没有过失踪者在迷宫中被找回来的先例。”

“还有另一种可能，”尤里森说，“教会的人认为，这也有可能是伊恩为了逃避罪责刻意营造的失踪假象。”

“他犯了什么罪？”安娜有些疑惑。

“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因为教会早就禁止教士进入迷宫，而提丰镇的居民认为迷宫里藏着引诱人的邪神，所以他们觉得伊恩反复进出迷宫是在祭奠邪神。教会本来并不打算管这件事，不过提丰镇的民众总是坚持不懈地检举伊恩教士，所以教会不得已在上个月向教士发了审查令。”

尤里森叹了口气：“所以，现在镇上的人都说，伊恩是害怕调查逃跑了。”

安娜摇了摇头：“伊恩大费周章让弥尔顿从旧地赶过来不可能是为了逃跑。更何况就我们之前的调查结果看，伊恩也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去提丰镇看看，必要的话，可能还要进迷宫走一遭，”尤里森说，“不过今晚提丰镇那儿有暴风雪，风暴应该会在凌晨平息，等天气好点我们就出发。”

尤里森说着就要往外走：“先休息一会儿吧，等能出发了我来找你。”

“等等，”安娜出声叫住了尤里森，“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尤里森有些意外地回过头，等待安娜开口。而后者低下头，迟疑了一阵，似乎是在思考措辞。看到这儿，尤里森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最终，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之前在神行舰上，我被中途唤醒了。”

听到这句话，尤里森神色微动，眼里闪过几分惊慌和担忧。

“唤醒我的是一个机器人，它说它是普罗米修斯安排的。”安娜说。

“它没有伤害你吧？”尤里森赶忙问。

安娜摇摇头：“没有，它说它不能打破机器人准则。而且，它说普罗米修斯行动的目标不是我。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暗杀你。”

听到这儿，尤里森心头像是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可他却并没有任何轻松感，反而感到胸口一闷。他伸出手扶住旁边的椅背，缓缓坐下。

所以，他不该心存妄想，伯特兰大概从未考虑过与他多年的师生之情，尤里森在心里苦笑。

“它，它还说了什么？”尤里森接着问。

“它跟我说元老院在几十年前开始了一项实验，他们试图重塑出一个预言者伊森的复制体，让他成为预言中的先知。”

安娜隐去了机器人话里讲述安玲与莱托的部分。在回到旧地，见到安玲之前，她还不想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她停顿了一秒，继续说：“不过比起其他人，我更想听你亲自讲述过去发生了什么。”

尤里森听到她的话如梦初醒，他看向安娜的眼神里融合了落寞和遗憾，却看起来极为温柔。

“好吧，”他说，“我会告诉你我知晓的那一部分故事。”

尤里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如释重负般开口：“它讲得没有错，我确实不是普通人类。我没有父母，没有家庭，也不是圣徒。”

在开了头之后，余下的坦白似乎变得简单了许多。尤里森见安娜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便继续往下说起来。

“我是元老院制造出的实验品，思想和□□都来自对伊森的重塑。当时实验室里的样本并不只有我一个，除了我，在我之前，大概还有成千上万个实验体。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听到这儿，安娜心中一惊，但她看到尤里森覆着一层寒冰的双眼，什么也没有说。

尤里森微微垂下眼眸，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继续说：“他们的□□无法承受模拟出的预言者思维，只有我从一次次实验里活了下来。所以，元老院从无数个实验体里选择了我，我成了唯一一个活着离开那里的实验体。”

安娜坐在尤里森对面，手里捏着自己的上衣下摆。她不断在脑海里想象出尤里森所说的画面，尽管事情已过去多年，她仍旧想要安慰那个孤独的实验体，但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尤里森继续说：“自那之后，我在元老院的庄园里生活，接受教育。他们教给我一切我在未来可能会需要的知识和技能。当然，还有经他们过滤过的，流传在银河系里的宗教传统。他们并没有完全控制我的行动，但似乎十分确信，我必将在未来履行我的使命。”

“在我十九岁那年，我被准许离开元老院的掌控范围，以圣徒的身份进入圣域和环网。我开始在银河系中四处游历，元老院并没有在我身边安插什么眼线，至少我没有察觉。一直到几天前，我们开始寻找弥尔顿的踪迹。”

安娜咬了咬嘴唇，听到这里，她悬着的心放松了几分，但还是觉得她无法完全理解。

“你是怎么知道弥尔顿就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的？”她问。

“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运作的，也不知道预言究竟会以怎样的形式降临，或许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我只是从弥尔顿留下的线索里感受到了某种特殊的东西，就像是一种直觉，但比直觉的力量更强烈。就好像是那股冥冥之中让我走向旧地的力量，又一次让我去追逐他。”尤里森说。

“那种特殊的东西……”尤里森迟疑了几秒，“我在你身上也感知到了，只是更加微弱，若有似无……所以在弄清楚这一切之前，我不能让你独自留在旧地。”

“我？”安娜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在梦里没有看到未来的景象吗？也没有找到关于这些的解释？”

尤里森摇摇头：“都没有。我只看到了属于伊森的记忆，关于他如何成为预言者的经过。以前进行实验时我见过一些残缺的画面，现在那些记忆更清晰了。”

“不过，”尤里森接着说，“那些梦境揭示的过去对我们而言不算好事。我怀疑，伊森所做的预言还有所谓真言都是女神制造的骗局。这个神或许根本不是人们所说的给予人类文明之火的神灵，或许这只是祂的伪装，为了让人类不去怀疑祂的真实存在。”

“你是说，欺骗人们的不是元老院和教会，而是神灵本身？”安娜觉得事态越发超出她的想象。

“是的。其实现在想来，真言书里所说的人类文明循环本来就很奇怪。人类文明发展到一个阶段后，就必须彻底抛弃旧地进入星际，否则就要面临灭顶之灾。可在第一纪元离开家园后，社会的发展就越发缓慢，时至今日已经完全销声匿迹，而这种发展曲线又在圣域重现了。”

“也就是说，在被迫离开旧地后，人类纪元的文明并没有像真言中所说的那样继续长久存在，而是逐步走向衰落。只是这个过程相对人类的生命而言太过漫长了，所以我们无法察觉？”安娜问道。

“正是如此。恐怕当年的第一纪元和圣徒根本没有人意识到，离开旧地将会是整个纪元的转折点。”

安娜还有一点想要确认：“那这个第一纪元，现在还存在吗？”

尤里森点点头：“虽然还存在，但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并没有真正到过第一纪元的城市，但在元老院听说过人们在那儿的生存状态。第一纪元的人类已经不再受疾病和寿命困扰，人人都有近乎无限长的生命，人工智能为他们提供一切生活必须的资料和娱乐活动。他们没有任何需要做的事，没有生产，没有精神创造，每个人都躺在家里，从早到晚活在同样由人工智能创造出的虚拟空间里。”

“在我离开元老院时，据说第一纪元已经有几百年没有新生命出现了。如果我之前的猜想是真的，那么这可能就是每一代文明的终点。”尤里森有些悲哀地说。

“这听起来，似乎和倪克斯上锡安人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安娜发表评论。

尤里森说：“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这可能就是在这类神灵干预下，人类将会面临的生活。”

安娜此时有些理解了元老院如此丧心病狂的原因。可是，她仍有不解：“那么如果没有必须离开旧地的限制，人们就能避开这样的命运吗？”

“现在的我们没法模拟这种假设，但如果把所谓神灵看作一种高于我们的智慧生命，或许能够理解祂这么做的理由。或许祂强迫人类离开旧地，是因为人类已经达到了一个智慧的临界点，如果我们冲破这个限制，就会发现所谓神灵存在的真相，而这种发现将会威胁到祂们的安全。”

“所以，神是存在的，只是祂们并非我们想象中的宇宙法则的制定者，而是和我们一样，同为宇宙法则的产物。所以祂们也在恐惧，害怕我们把祂们拉下神坛的那一天。”安娜总结到。

尤里森赞同：“没错，女神虽然定下了人类必须离开旧地这一限制，但祂一定穿破时空看到了未来这一循环迟早有被打破的一天，所以为了保险，祂立下了这条预言。当预言实现时，或许人们会回到之前的循环中，也有可能更糟，它将彻底终止循环。”

“没想到真相竟会是这样……”安娜努力思考着，“可是既然如此，元老院为什么还要促成预言实现呢？”

“这就是我们必须找到弥尔顿的原因，”尤里森说，“即便我们推理的都是真的，可我们依旧找不到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方法。而元老院经过了几百年的处心积虑，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定然是因为唯一能阻止这一切的转机就在预言实现的那一刻。等找到弥尔顿，说不定我们就能找到与神灵对抗的方法。”

安娜点了点头：“战争也要开始了，我们得赶快行动。”

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改口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莫里斯好像注意到你的异常了，今天他来跟我说你的身份有问题……真奇怪，他不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了吗，难道之前的事真和他没有关系？”

尤里森露出些微笑意：“放心，他的身份我大概已经猜到了，别太担心，等暴风雪平息，我们就去找弥尔顿。”

安娜点点头，眼看着尤里森就要在她面前离开房间，她连忙叫住了他：“哎，等一下！”

尤里森应声回过头，安娜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她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尤里森闻言笑了笑：“当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会再因为这些困扰了。”

“哈哈，那肯定，那肯定，”安娜干笑了两声，随后说，“刚刚你没有再做关于伊森的梦吧？”

尤里森摇了摇头。

“那就好，”安娜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好好休息一会儿吧，风势好像减缓了。”

“你也是。”尤里森说着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