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时起，尤里森自有记忆以来便被困在狭小空间里的生活像是终于有了出口。

他们每天都在用这种方式进行交流，尽管敲打墙壁所能传递的信息非常少，但尤里森还是从中获得了安慰。

尤其是每次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大脑传来的疼痛好像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全身的骨骼都像错位一般，剧痛持续折磨着他。

那时，隔墙传来的轻缓的拍打声仿佛是让孩童得以安眠的摇篮曲，让尤里森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从疼痛中解脱。

久而久之，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发明了自己的一套密语。一开始，他们用敲击的次数代表数字。就此，他们得以交换自己手腕上的编号。

尤里森屈起手指敲了两下墙，示意对方集中，随后他将手掌摊开，回到平日的姿势。他用指腹轻轻拍了一下，三下，随后是七下，以表示他的名字。

他的同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尤里森结束了他的自我介绍后，对方隔了几秒就开始了他的宣告。

一下，两下……尤里森掰着手指计数。第一阵声响在第六声后结束，然后第二波只有两声……

等到第三波声响结束，尤里森已经数出了他的编号，是626。

可就在尤里森以为这已经是结束时，墙那边又传来了下一波动静，这一次是三声。

6263，尤里森在心里念到。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编号，突然意识到，这代表着他和他的同伴间相隔了数千人——这处牢笼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其余几千个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在经受同样的痛苦。

尤里森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他发觉这种痛苦或许永远不会有尽头。

他看了眼面前光滑的墙壁，对面一时没有声音传来。他不知道他的伙伴是否有着和他相同的想法。

这种不安在尤里森心头弥漫了好几天。在又一次经受过实验室的折磨后，他最终接受了这一现实。

他和隔壁的同伴依旧通过墙壁对话，可他却隐约察觉到对方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

他还在为之前的发现而失落吗？因为明白了这个数字背后可能隐含的意义？

尤里森对着墙壁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告诉对方他明白他的感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表达。

为了传递自己的这种心情，尤里森花了很多时间和他的同伴琢磨出了一套对话的方法。他们把所有字母替换成对应的声响，这样缓慢地拼出一个单词。

因为他们看不到对方，也不能直接出声交流，这个过程极为漫长而困难。好在他们并没有别的事可做，就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中形成了自己的交流系统。

尤里森在学习和记忆那些特殊的敲击方式时总是有些迟钝，那些字母中的大部分都是他的同伴发明的。

不过，即便一开始他总是出错，对方也从未因此生气或是不理他。每次尤里森因为记错了密码而引发误解时，对方总是平静耐心地纠正他。

掌握了这门密语之后，尤里森觉得自己的生活彻底变化了。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沟通的对象，为此，他将被关闭了数年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从早到晚缠着同伴说个不停。

而他的这位朋友比起他来要冷静得多，每当尤里森兴致高昂地向他吐露少年心迹时，他总是更多地提及他观察外界得到的新发现。

处在这个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的年龄段上，尤里森很快不再满足于隔着一堵墙的交流。他渴望知道在那些固定的拍击声外，在隔墙对面的是怎样一个人。更想知道，在对方眼中，自己又是何等模样。

在尤里森有些紧张地向对方提出这个想法时，没想到对方已经在脑中构想出了完整的计划。

编号6263的朋友告诉他，他在过去数十次被带出盒子时一直在默默观察那两个看守他们的男人。他们总是按顺序将一个个盒子里的实验品送到实验室里，而尤里森就排在他后面一个。

负责安保的两个人一向分工明确，一个尖脑袋带着帽子的负责控制住实验体，另一个手里拿着棍棒的负责在一旁防止意外发生。

但6263观察到，他们的守卫并非每次都如此严密。毕竟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孩童，他们提防的意外状况大概从未发生过，他们也就日渐放松了警惕。

十次中有那么一两次，在尖脑袋把他扭送回盒子时，那个拿着手杖的人就已经转身去开启尤里森的那扇门了。

在最初发现这一点时，6263的心极为激动，可他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探头去打量，而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听话地回到了房间。

他知道，有一就有二，如果这两个人继续这么松懈下去，那么总会被他找到突破的关口。

他想得没错，自那之后，拿着手杖的男人时不时便会在他的房间门还未关闭时，去开尤里森房间的门锁。

凭借长久以来练习的听力，6263无需视觉确认也能辨别出，要打开门锁，需要一个六位数的密码。

要确定密码的位数并不容易，不过好在门上的密码锁会在按下时发出声响，这给6263帮了大忙。经过多次不经意的拖延，他已经将尖脑袋按下六位密码时发出的音调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音调与按键相对应，这可比确定密码的位数困难得多。

6263不敢转头去看尖脑袋的手势，不过在一遍遍回忆那段音调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按键上的数字与发出的音调应当是对应的。从一到九，每个数字发出的音调应该是递增或是递减的。

在确认了这一点后，6263很快通过那串声响中音调的细微变化找出了规律。

或许是幸运终于降临到了他身上，这串密码里同时出现了1和9，为他减去了不少需要考虑的可能。只是，6263无法确定这九个音调究竟是递增还是递减排列的，所以最后还是留下了两种组合方式，而他没法试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密码。

在听到6263说出这些时，尤里森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这些天来，他几乎时时刻刻黏在6263身边，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他的这番计划。

可比起这些，还有另一个问题让他更觉奇怪。

“可是，就算知道了密码又能怎样呢？我们不可能逃出去的。”他问6263。

对方回答他说：“我没想过要逃出去，你不是想知道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在死之前，我们总得做点什么。”

“可那会让你送了命！”尤里森情绪激动起来。

“我知道，可是现在这样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面对这个问题，尤里森又一次沉默了。他没法回答6263的问题，可他依旧不想死，也不想让身边的人死。

良久，尤里森回答道：“但只有活着，才会有改变这一切的机会。”

对面没有再传来声音，他不知道6263听到他这句话没有。尤里森长叹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墙边。

在那之后几天里，6263都没有再向他传递信息，对于尤里森时不时的试探也没有回音。

尤里森害怕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冲动行事，总是提心吊胆，连着几日都吓得不敢入睡。可一直到下一次两个熟悉的男人打开门，将他带到实验室，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心里的一部分放松下来，而另一部分则更加担忧。他害怕6263的行动被人识破，害怕他已经和其他的许多人一样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为此，等他从实验室回来，浑身还带着实验留下的痛楚时，他便迫不及待地爬到墙边，对着那边问：“你还好吗？”

过了许久，那边终于传来了回答。

“没事。”6263说。

尤里森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之后的几天，6263依旧对他爱答不理，可尤里森完全没有因此生气。只要他知道6263还活着，还在陪伴着他，他就忍不住在心里欢呼雀跃。

他没有再和对方提起密码的事，怕让两个人再次陷入冷战。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之前那种孤独了。

之后再被从实验室带回来时，尤里森总克制不住想起6263的话。尽管浑身的骨骼都像被击碎了一般，可他还是刻意放缓了脚步，想看看那两人会不会像6263说的那样行动。

以往从实验室回来时，尤里森都是被尖脑袋拖着，直接扔回房间里。如今他试着靠自己的双脚站立，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般痛苦。再加上他心里紧张得很，步子迈得更加不稳。

尖脑袋看他缓慢地挪着步子嫌烦，从背后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尤里森一个踉跄靠在了门边，只要再走一步就回到盒子里了。可拿手杖的男人还站在他身后没有动弹，尤里森只好装作撞上门槛的位置疼得难受，弯下腰小心地喘了两口气。

好在尖脑袋只觉得是他身体虚弱，并没有怀疑他什么。与此同时，拿手杖的人也终于迈开步子，往下一间囚室走去。

尤里森借着视线的余光瞟到那人的身影，双脚开始摇摇晃晃往房间里走。就在尖脑袋把门关上的一刹那，果然有一声微弱的“滴”声从外界传来。

然而转瞬间，盒子的门就紧紧闭合，尤里森只听到了短短一声。

刚刚的惊魂动魄加上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让尤里森只能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困难。

他无法想象，6263就是这样一次次探明了密码的排列。

他在心里暗自希望6263已经打消了闯进房间里见他的念头，不愿让他冒这种风险。

然而事与愿违，在那件事过去几日之后，算算时间又到了尤里森要被送去实验室的日子。他正缩在他熟悉的角落里等待着，可这一次房间门开启得却比往常要早一些。

尤里森抬起头，门外出现的不是那两个熟悉的男人，而是一个陌生的身影。

一个苍白瘦小的孩子正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