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楼下，跟着乔治一同往下层走。

弥尔顿家住在中央塔底层，即便与侦探社同属同一栋建筑，却依然要转乘几次高速直梯。安娜一边适应着直梯的速度，一边回想起刚刚尤里森的话。

相处三年，足够安娜看穿尤里森隐藏在玩世不恭的幌子下的良善本性。她并不担心尤里森隐瞒她什么，只是随着两人越发熟悉，她隐约发觉他在玩闹的习性下有着不愿揭开的伤痛。

安娜曾经在脑海中猜测尤里森有着怎样的过去，可又觉得她应当给他这份信任。

而刚刚，尤里森直白地表明对她的恋念，她当然知道这大概又是他转移视线的权宜之计，不可尽信，可他的眼神和语气完全不似在开玩笑。

安娜看向身前在通道中极速运行的有机玻璃幕，一片昏暗中反射出她的面容。

她盯着立于一片虚空中的自己，心想好一个上天入地、舌灿莲花、风流倜傥的圣徒就这么执着于她，甘愿留在这片灾祸之地。

她伸出手，轻触上幕墙中映出的自己，目光仿若出神，心中却在感叹，这都是优秀的我应得的。

一旁的尤里森不知安娜在想什么，但看她的举动也能猜想出她心理活动之丰富。他想起自己之前的话，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自己大概已被安娜在心里骂了个透。

想到这儿，尤里森不觉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只叹这世上有太多事不遂人愿，而他大概连许下心愿的资格都没有。他回忆起初次见到安娜时，她护着两个孩子，面对领主的死亡之杖毫无惧色，如同凌然傲视风雪的山雀，浑身散发着光芒。

而那光辉至今仍停留在尤里森心中，既让习惯了黑暗的他感到温暖，又因此而刺痛。他想，这次，或许他也能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

前方的乔治自然不知身后两人精彩的内心戏，一等直梯到达最下层，他便踏出门去，转身说道：“在这个方向，两位请跟我来。”

安娜听到这声音方才回过神来，赶紧跟了出去。

中央塔下半部是整个上城区的中控枢纽，按乔治的说法，这里原本是不住人的，因为威廉之前一日要检修几次系统，还带着个孩子，上司便为他在这寻了个方便住处。而直到他们来到弥尔顿家门前，安娜才理解他说的“不能住人”是什么意思。

弥尔顿家的入口就像是某种机械装置的检修井或是老式机动飞行艇的舱门，尤里森那样身量的人得弯下腰才能钻得进去。而一进门，先跃入眼帘的就是各式各样暴露在空气中的电缆线和空气管线。

“别害怕，”乔治看到安娜惊诧的样子解释道，“这些东西没有接入系统，只是上城初建时留下的基座，触碰到也不会有事。”

安娜愣愣地点点头，一步步小心地跟在乔治后面。钻过入口处管道似的空间，他们便来到弥尔顿家的客厅。

这里看上去更像机动飞艇的舱室，地面上凹凸不平的隔热罩被一张看不出花纹的地毯覆盖着，上面摆着两张快要散架的扶手椅。安娜开始怀疑，领主是在最早的种舰上建起了这座中央塔。

乔治见安娜打量着圆形会客厅，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咖啡桌上散落着食物残渣的碗碟，说道：“这里都是我的东西，叔父他，基本不会走出书房。”

说着，他走到客厅的一个角落，按下一处电气开关，令安娜眼花缭乱的布满控件的舱壁上出现了一个洞口，几节陡峭的梯级通往上层。

“书房在上面，我带你们去。”他说。

他们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只见上层是一个通透的半圆柱形空间，尺寸比下层的客厅要宽敞得多，只是房间中到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质书籍、标本、不知道多少年前丢在那里的动力望远镜。

在这些堆积了几十年之久的杂物之中，房间里剩余的空间甚至容不下三个人同时站立，乔治只好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

房间的尽头摆着一张与其他家具一样摇摇欲坠的书桌，正对着书桌的显像井中是一张占据了整面墙的星域图，其中的几个部分被明显放大，上边增添了许多标注。

这里最先引起了尤里森的注意，他走到显像井前，注视着这张支离破碎的星域图，若有所思。

安娜见状来到他身后，看向星域图中被放大的部分，那是分散在环网各处的十二颗行星。

威廉一定对它们进行了大量的研究，那些旋转的行星周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这些行星之间被他连上各种颜色的线条，而所有这些跳跃的线条最终集结到了一个中心，那就是位于影像正中的旧地。

安娜看了凝神的尤里森一眼，问道：“这是……”

“教会认可的十二圣所的位置，对应光明教中的十二位神祇和唤醒人类的曙光女神。威廉的研究果然跟预言相关。”

安娜对光明教的教义只是一知半解，很快便将注意转移到了周围的物品上。她看到书桌上堆在一起的几本皮面笔记，从中拿出一本，问道：“您叔父还在阅读纸质书籍、记录笔记？”

“是的，”乔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叔父保留了很多旧地的习惯。”

这样的习惯倒是方便了他们调查。安娜随意翻看了一番手里的笔记，里面分门别类地记录了近些年在环网中流传的发生在“圣所”上的新闻，从领主决定撤出在厄洛斯的考察团队，到塞勒涅无人区的潮汐周期，堪称事无巨细。

尤里森也跟着拿起了其中一本，边看边说：“他最近在研究代达洛斯，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是关于迷宫的吗？”

安娜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她从笔记中抬起眼眸，问道：“你能看懂旧地文字？”

尤里森耸了耸肩，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转头对乔治说：“请您先去等待吧，我和安娜小姐还要在这里搜查一段时间。”

乔治忙不迭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安娜和尤里森两人，他们各自从书房一端开始梳理堆积的杂物，架构起关于威廉的线索链。

安娜先从进门处的那堆书入手。如今旧地上最困难的家庭也都具备了购置通信志的条件，加之环网出版商根本不会出版纸质书籍，百年来，恐怕只有在旧地古董商手里能见到如此多纸质书。

她看着这堆即便被密封起来也明显泛黄的纸页，估计这些书的年龄应当不会比威廉更年轻。她从中拿起几本仔细端详，果然如她所想，这些书都来自领主入侵前的旧地，内容涉及符号学、历史、生物学，其中最多的，是关于远古神话。

“他在研究旧地的希腊神话。”安娜说道。

尤里森对此并不意外，他说：“希腊神话和光明教的信仰体系十分相似，后者也同样源自旧地，说不定两者间确实有什么关联。”

安娜点点头，她这是第一次发现尤里森所受的圣徒教育能派上实际用场，感觉颇为新奇。

她继续搜寻下去，在一处被灰尘掩埋的柜子里发现了许多包装完好的土壤样本和她辨认不出的奇异生物标本，从上面贴的标签来看，都来自所谓“圣所”或在那附近的偏远行星。

安娜甚至还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台地质分析仪，虽然破旧却还能正常使用。

“他的涉猎范围还真是广，”安娜感叹道，“不过，他是从哪弄来这些东西的？就算像乔治说的，他以前去过环网，那也不可能一个人带回这么多行李。”

“等等，”尤里森站在书桌前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微缩晶卡，放在眼前仔细辨别了一番，说道，“我们这位朋友似乎和黑市有联络。”

看着安娜走过来，尤里森将晶卡放到她手心里，解释道：“这种晶卡一般只有想要躲避数据网追踪的黑市商人使用，在晶卡背面印着专属编号。”

安娜按他说的翻过晶卡，果然在上面写着JGD-5027。

“这些商人一般将第一个字母作为自己的代号，后面两个字母意味着他的据点和活动范围，数字则是这张晶卡的编号。威廉可能接触到的只有外城地下街的商人……”

“那么顺着这个编号，我们就能找到和威廉打过交道的商人，”安娜将晶卡握在手里，微眯起眼睛，“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尤里森笑起来，说道：“您可能是第一天知道，我是个侦探，安娜小姐。在来到盖亚之前，我也是经过了一番游历的。”

他环视了一番周围，说道：“看来这个威廉是个谨慎的人，这里虽然杂乱，但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线索。我下午到黑市去找这张晶卡的来源，你去市政厅查威廉的通信记录，看看有什么异常。”

“等一等，”安娜在尤里森转身离开前拦住了他，“为什么是你去黑市，我去跟上城那群人打交道？再怎么样也是我对下城更熟悉吧，你不觉得这个分配有点问题？”

尤里森深知安娜对上城人的嫌恶，清楚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从她手里拿过那张晶卡，说道：“等你给我开工资的时候，就让你说了算。”

看着尤里森一挥衣袖，转头就走，安娜又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诅咒黑心资本家，心想她总有一天要弄来一桶红油漆，趁他还没起床在他门前大书“工人的命也是命”。

尤里森在楼下告别了乔治，两人一同回到上层，随即便开始分头行动。安娜以一脸上坟般的明媚表情穿过中央花园，来到了作为主城心脏的市政厅门前。

尽管每日都沐浴在中央花园的日光下，安娜还是第一次来到花园中央的市政厅。

一走入白色大理石巨怪的阴影，安娜便感到一阵冷意。高大的石柱指向遥远得令人看不清的顶部，视错觉让上层扭曲成一个个尖塔，笼罩着下面来往的人群。

安娜的胶底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不断发出“咯吱”声，引得周围的人不断投来异样的视线。而安娜浑然不觉，只顾跟着指引标识寻找路线。

调查通信记录要去政务厅的公共窗口，安娜一路经过了两处关卡，好在官僚机构的职员倒是比军部的人灵活不少。或许是听说过尤里森的大名，没过多刁难便给了她通行准许。

安娜来到窗口前，已经习惯了领主为这种早已可以被机器取代的工作配置专员的做法，她对里面的职员说道：“我是尤里森侦探的助手，这是我的证件。中央塔一个叫威廉·弥尔顿的维修师失踪了，我们正在调查这桩案子，您能帮我查到他的通信记录吗？”

职员在安娜出示的委托书上瞥了一眼，尤里森繁复的花体字签名占据了那张纸的大部分面积。

“好的，”职员收回目光，开始在数据网里搜寻威廉·弥尔顿的信息，“我帮您查询数据网里最近三个月关于弥尔顿先生的信息，马上发送到您的通信志……”

“等等，”那位职员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确实奇怪……”

安娜问道：“怎么了？”

“这位弥尔顿先生，最近收到了来自代达洛斯的一位叫伊恩的教士的通信，日期是……十二天前。”

“那正好是他失踪之前，”安娜眼睛一亮，“这一定和他失踪有关联！”

“这样的话，我知道尤里森大人为什么要负责这桩案子了，你知道，他们圣徒之间……”职员挑起眉毛，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我将数据发送给您了。”

安娜见这位职员大概又是一位尤里森信徒，开始得寸进尺：“如果您愿意帮忙的话，能不能将通信数据的时间范围扩大一些？”

职员头也没抬地问道：“好的，您要扩大到多久？”

“如果可以的话，从盖亚接入数据网至今。”安娜露出她师从尤里森的真诚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