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森回到中央塔时已是黄昏，沉在西侧地平线处的太阳散发出一日中最灿烂的光辉，给在下城区的黑暗中浸泡了半天的他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入光栅门时，安娜正埋头整理通信志里涌入的大量数据，看到她皱着眉头小声抱怨的样子，尤里森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

“侦探！”听到尤里森的脚步声，安娜猛地抬起头，在看到对方长袍上的污渍时偷笑了两声。

她接着说：“我查了威廉·弥尔顿近年来的通信记录，这人社会关系非常简单，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和外界有过交流了。”

“不过，”安娜将一则通信投影到显像井里，“这是十多天前一个叫伊恩的教士从代达洛斯发给他的。”

又一次听到代达洛斯的名字，尤里森皱起眉，注视着显像井里逐渐清晰的人形。

出现在房间里的是个穿着朴素长袍的教士，目光炯炯，神情肃然。按圣徒的标准，他应当与弥尔顿年纪相差无几。

随着他开口，有些沉闷的声音从成像仪中传来：“发现了最后的线索，请速至代达洛斯会面。”

这位看起来严肃的伊恩教士显然不善言辞，信号在这句话说完后便结束了。

尤里森在安娜的注视下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这和我查到的消息对上了，黑市的人说，弥尔顿在十天前乘一艘货运舰船去了代达洛斯。”

“代达洛斯，是那个传说中的迷宫世界？”安娜问道。

尤里森点头：“是的，它也是教会认可的十二圣所之一，光明教在那里设立了研究机构和分教会，这位伊恩教士应该就是分教会的成员。可是，如今教会应该已经撤回了这些派遣教士，按理说，分教会已经名存实亡了。”

“而且他还提到‘最后的线索’，看来他们在研究同一件事。”安娜分析道。

尤里森说道：“按时间来看，弥尔顿应该早就到达代达洛斯了。我试试能不能通过圣徒之域联络到伊恩教士，到时候真相就大白了。”

看到安娜点了点头，尤里森走过去，为她关闭通信成像，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辛苦你了，安娜小姐。”

这漫长的一天确实让安娜倍感疲惫，她看出尤里森的眼睛里也带上倦意，便在他比以往更为柔和的微笑中离开了侦探社。

不过，事情后续的发展并不像两人当时预想的那么顺利。第二天早上，安娜还在昏睡中时，一阵高频刺耳的铃声从通信志中传来，彻底搅散了她的清梦。

安娜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到通信志上显示出尤里森的名字，一看时刻方才六点刚过，不禁在心中咬牙切齿。她心道：好你个尤里森，侦探社不干，改开半夜鸡叫公司了是吧。

她刚接入通信，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尤里森难得有些焦急的声音传来。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安娜。有件要紧事要和你说，从代达洛斯传来的信息，伊恩教士失踪了。”

一听到这话，安娜原本在心中酝酿好了的诅咒和谩骂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口。先是弥尔顿，然后是与他联络过的教士，在代达洛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身份悬殊的两个人又是怎么横跨过银河旋臂认识的？安娜的心中写满了疑惑。

尤里森接着说：“按教会的说法，他们从十多天前就联络不上伊恩教士了，教士留下的最后一条信息，就是他发给弥尔顿的通信。”

安娜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说：“可伊恩发给弥尔顿的是一则留言，不是即时交互信息，我们没法确定那条消息是什么时候发出的。”

“是的，”显像井里尤里森的表情凝重起来，“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有人特意为他们设下的陷阱。”

“安娜，我们得去一趟代达洛斯，”他说，“航空港每周都有一辆星际运输舰走这条航线，可以搭载少量乘客。我查过了，最近的这艘星舰上还有两个空位。”

“慢着！”安娜叹了口气，“你说的最近……是有多近？”

尤里森停顿了一秒，说道：“今天中午十二点。”

眼看安娜怒从心来，马上就要开口给他亲切的问候，尤里森赶忙说出他的安排：“你收拾好行李去车站等我，汤森太太愿意把她的登陆舰借给我们，我们直接去航空港。”

见局势已无回转的余地，安娜又长叹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发问：“这算是公务出行吧？我的差旅费怎么算？时薪还是和我现在一样吗？到了那儿我们住哪？我听说代达洛斯上连客栈都没有……”

尤里森紧闭起眼睛，感到一阵头痛，他一一答道：“出行的费用我当然会给你报销，平时少看点弹窗新闻，代达洛斯也是领主疆域，怎么会荒凉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至于报酬，你不是一直想去环网旅行吗？就当这次是免费的机会了，其他的等我们回来再谈吧。”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

“好了，肯定会给你补偿的。去收拾东西吧，我在等你。”不等安娜说下去，尤里森便切断了通信。

随着房间里电子成像仪的绿光黯淡下去，安娜翻过身仰躺在床上，真想就这么继续沉睡下去，醒来后发觉尤里森那通胡话都是她的一场梦。可弥尔顿的案子不能就这么搁置下去，安娜发出今早的第三声叹息，拖着浑身哪都不得劲儿的身体，起床开始收拾行李。

安玲一大早就听到了安娜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上了年纪之后她的神经比以往更为警觉，周边稍有动作便让她清醒过来。她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安娜跑来跑去地收拾行李，面对她做好的早饭，只是胡乱塞了两口，随即又想起自己忘了带御寒的大衣，转而到衣柜前翻倒。

尽管安娜不断向她抱怨尤里森突发奇想的远行，可安玲看出，她心中装满了对这趟旅行的期待。她现在的样子，就像十几年前那个因为第二天要去参观天文台而不愿入睡，兴奋地对她说个不停的孩子。

“祖母，你知道吗？天文台的模拟室能模拟出人在银河系的任意一个坐标上看到的宇宙，我在书上看到，奥林帕斯上的人即使在白天也能看见三个月亮……”

她记忆里那个眼睛发亮的孩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而现实中，二十三岁的安娜依旧控制不住她的兴奋，她不断发问：“代达洛斯的高原会有多冷？我要再带一块电磁继电器吗？我还从来没有进行过空间跳跃，我要准备什么……”

安玲微笑着，回答着她的问题。她知道安娜现在十分紧张，而她相信自己的心中的不安比她更甚，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情绪。

安娜已经长大，如今就要离开地球了。安玲在今早才意识到这一事实，她看着安娜来往之间那双不带丝毫世故的眼睛，想起二十三年前，幼小的婴儿被交到自己手上的那一刻。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全部，安玲在心里想，她教给了安娜她能想象到的一切正义与智慧的品德，而安娜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好，让她可以放心地将未来交到她手中。

“奥林帕斯的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在白天看到三个月亮。”安玲说道。

安娜被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动作停在原地，转过头去，疑惑地看向安玲。

“但在夜晚，奥林帕斯的月亮就像近在指端，巨大的银盘将整片大陆染上皎洁的光辉，远比地球上的月亮明亮得多。”安玲继续说道。

“你以前在奥林帕斯生活过吗？”安娜问道。

安玲没有回答她，只是说：“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奥林帕斯的月亮。”

她说着，将她昨晚刚织好的一条毯子叠好，放进了安娜的旅行包里。

安娜拎着行李来到上层时，尤里森的登陆舰已经在车站旁的广场停了半天了。见她过来，尤里森帮她将行李搬到舰上。这是安娜见过的最为迷你的一艘舰船，远比领主的掠行艇小得多，内部只有两个固定座位，全都位于前部的驾驶舱里。

安娜坐到尤里森旁边的位置，看着周围的建筑依次下移，登陆舰从站前广场升起。这次他们不走远距传输端，而是直接升空到达航空港。

汤森太太的这艘舰船虽然空间狭小，速度却不比大型航空舰逊色。他们很快升至千米高空，盖亚的人工屏障出口近在眼前。有了汤太太的车架护航，关卡的巡逻士兵甚至没有让他们停下，两人顺利地离开了盖亚城，连速度都未减缓半分。

离开盖亚前，安娜最后看了一眼她居住了二十三年的城市。她脚下的上城环道绿树掩映，星罗棋布的大理石建筑宛如苍白的废墟，被笼罩在电磁轨道形成的光网下。在那之下的九龙街区是一团锈蚀发黑的蜂窝状组织，楼宇间供人行走的窄道是深嵌其中的坑道和壕沟。

这幅景象很快被生物屏障外的黄烟笼罩，视线受阻的安娜抬起头，发觉他们已然钻入了城外无尽的烟海中。远处翻腾的乌云中不时闪过蓝色的闪电，下方的空气在火焰的烧灼下仿佛熔化了一般，让她的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经受着同样热度的炙烤。

他们就要穿过这片被烈火烧灼了一百四十年的无人区，直到到达大气层外的空港。

安娜凝望着外界无边无际的浓烟，突然在那之中看到一束光线从下方传来。随着登陆舰不断前进，那束光线越发强烈，甚至驱散了包围着它的迷雾。下方的地面在安娜视野中越发清晰，一座座高耸的雪原分割开云层直指苍穹。在登陆舰周围的高空中，甚至飘散起破碎的冰凌，如同被风卷起的雨凇。

安娜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她喃喃说道：“这是……”

“旧地的最高峰，神女的栖所，”尤里森解释道，“航空港就建在她的正上方。”

安娜将脸贴在登陆舰的舷窗上，一直看着皑皑白雪中一道道明暗分明的脊线离她远去，热量随着空气减少而渐弱，直到云层反射的光线消失在大气层下方。安娜抬首时，他们已进入宇宙的真空中，无数恒星在远古的苍穹中闪耀，领主的航空港就在她眼前。

二十三年后，安娜第一次离开旧地，开始了她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