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处山地上。

这显然不是倪克斯，尤里森看了看自己脚下散落着粒粒白雪的岩层想到。

他穿着厚重的登山服，双手带着手套，但没有背包，也没有带护目镜。呼啸的狂风切割着他裸露的皮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以防眼球被飞速掠过的雪花擦伤。

他在这座山的雪线附近，山巅的白雪在他周围反射出一片光亮，而他头顶的天空却被乌云覆盖着。

浓重的墨色在远方的天际聚集，山体的高度足以让他的视线触及无限远的位置。这使尤里森看到，在远方，乌云笼罩的天空和着色更深的大地交汇处，一个巨人背对着他坐在大地上，云层缠绕在他□□的皮肤周围，他黑色的头发在风中纠结成一团。

那个巨人，几乎与他脚下的山同样高大，狂风卷云中，尤里森依稀看到他背后的丘陵，仿佛只是他脚边的一片草丛，人类在他身边，大概只是一只蝼蚁。

他不是坐在大地上，而是坐在这颗星球上，尤里森意识到。

天空中的乌云愈发密集，仿佛随时要落下骤雨。远处的巨人微微活动着，因为身躯的巨大，他的动作在尤里森看起来极为缓慢。

他看到巨人逐渐侧过身，他的身体就如同坚硬的山石。随后，他脑后随风飘摇的黑发跟着他的头颅转动着。

尤里森意识到，他在试图转过头。

他静静立在原地，耳畔是高山上的风啸声，周身是热力服也阻挡不了的刺骨寒意。他看着那个一起身便可刺破苍穹的巨人转过头，他的面孔有着和身躯一样的坚硬线条，鼻子和嘴巴挤成一团。

尤里森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能看到距他如此遥远的画面，可他确实清晰真切地看见了，巨人面孔的上部没有眼睛。在他转过来的鼻子一侧，本应是眼睛的地方长着一块下垂的肿块，上面没有缝隙，更没有瞳孔。

而随着他转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尤里森看清他额间有一颗肉瘤般突出的眼睛，瞪得浑圆，远远地与他对视。

那巨人是不可能看见他的，尤里森的理智告诉她，可他同时清楚，按照常理，他也不可能清晰看到这一巨大生物的全貌。

那巨人怒睁的眼睛里，尤里森感受到一种比他的形体更为巨大的悲伤，仿佛他被困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这让尤里森动摇了，他向后退了两步，才发现地上的雪已经积出松散一层，他的登山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响声。

随后他发现这声音的来源不只他一个。

他艰难地背着风转过身，在自己呼出的白汽和茫茫风雪间，他看到一个人影。重重阻碍让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是个女人，那是安娜。

他们怎么到了这儿？尤里森想去辨认安娜的表情，这才发现他根本看不出安娜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站得离他有多远。她仿佛是一个仅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幻影，当他想去寻找时便只剩一片模糊。

安娜，安娜。他在心里大声呼喊，可他的上下唇却像被冰雪黏住了，喉咙里根本没法发出声音。他一个劲儿地发力，同时却意识到他的身体什么都不想做，只愿意停在原地，远远注视那个缥缈的幻影。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有人在呼唤他。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着，就像眼前的画面一样模糊。

尤里森干脆放弃了控制自己的四肢，他闭上眼，分辨着耳边的回声。

“伊森。”他听到。

在他分辨出这两个字的瞬间，他的心脏猛烈地震颤了一下。一股锋利的疼痛从他头脑中刺入躯体，他闭着眼睛，感到自己因这阵剧痛俯下身，蜷缩在雪地上。

安娜，安娜。他拼命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道刺目的白光笼罩了他的视野，尤里森不知道那道光来自他眼前的雪地还是他回忆中的片段，只有痛觉，席卷了全部感官的痛觉。

就在此时，他听到……

“尤里森！”安娜靠近他耳边唤道。

她醒来时，窗外依旧是一片黑暗。安娜本打算翻个身继续睡，可当她习惯性地往一侧看去，却突然觉得她的同住人身上有哪里不对。

她说不出原因，但一阵冲动驱使着她来到尤里森床前。圣徒的双眼紧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她心里一惊，赶紧伸手去探，只觉他浑身冰凉，如同刚从冰窟中被捞上来。

“尤里森，尤里森？”她先是小声呼唤，用手指擦去他额发间的汗水。可圣徒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安娜心里越发不安。

她俯下身，将侧脸贴在他胸膛上，圣徒的心脏正有力地搏动着，呼吸也十分平稳。可她分明感受到他的体温正一点点流失。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安娜不知道应该称之为灵魂还是意识，正随之一同剥离开这幅躯体。

圣徒的身体和其间栖息的灵魂就像是两套互不相连的体系，前者还正常运转着，后者却逐渐消掩了行迹。

安娜有些慌了，她急得用手拍了拍圣徒的脸颊，不断叫着他的名字。

“尤里森，醒醒，尤里森……”

可圣徒依然沉睡着，仿佛在远离她。安娜越来越靠近尤里森，她的身体贴上他，血液流淌带来的温热穿破几层阻碍触及到他皮肤表层。

她感受到圣徒的心跳似乎停滞了那么一刹那。

“尤里森！”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变成呼喊。

这声音仿佛穿透了尤里森周身的风雪，尤里森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一片黑暗中，距他咫尺之近的安娜，面容如此清晰。

安娜见他清醒过来，终于舒了口气。尤里森感觉到她的双手握着他冰凉的手腕，热度不断从他们肌肤接触之处涌来。正是她的温度将他从幻觉中解救出来，那是不属于他的记忆，尤里森意识到。

他看向眼前俯在他身前的安娜，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两鬓的碎发因为刚刚焦急的汗水贴在脸颊上。这画面和刚刚他在梦境中看到的幻象重合在一起，让他微皱起眉头。

他想起那时回响在他脑海中的声音，他为什么，会觉得那是安娜？

而安娜并不知道尤里森现在在想些什么，见他没事，她翻身平躺到了他身边，看着头顶石膏剥落的天花板，等心跳平静下来。

等过了一会儿，两人间的平静弥漫开，安娜侧过身问尤里森：“是因为他们说的预言吗？教会召回了环网中的圣徒，是不是因为即将发生的事，会影响到你们？”

尤里森看向她担忧的眼神，毫不怀疑如果他在这里承认，安娜会直接拖着他的衣袍把他拎到圣徒之域。可有些事情，是在哪里都躲不掉的。

尤里森轻笑一声，他将安娜散落在面颊上的发丝拨回耳后去，说道：“你不是说过，我不是普通的圣徒吗？不管之后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安娜静静地看着他，牵过他伸出的手，将交握的两只手放到两人之间。在凌晨前最为深邃的黑暗中，她才意识到，他们已然走上的道路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得多。

来自领事馆的通信在这一天清晨到来。坐在餐桌前的尤里森看到通信志里传来的信息，不由得动作一滞，拿在手里的面包圈落回盘中。

对面的安娜注意到这一异常，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圣徒的表情中看不出一点异色，他解释说，“领事馆那边有消息了。弥尔顿回到旧地后又过了四年，被送到卡俄斯去服苦役。那时，伊恩正在卡俄斯的分教会任职。”

“他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安娜问道。

“没错，弥尔顿的服役期满之后，伊恩就通过教会给了他朝圣资格。作为朝圣者，他可以自由在十二圣所间来往。教会的记录显示，在那之后他和伊恩一同去了乌拉诺斯、艾奥斯，还有其他几个圣所。”尤里森的眼睛在通信志的投影荧幕上瞟过。

“不过，当他们到达塞勒涅时，正好遇上涨潮期，”他一边说，一边关闭了通信志，“弥尔顿在海潮中失踪，自此便再也没有过他的朝圣记录。而伊恩教士在那之后就一直隐居在代达洛斯，一直到前几日被人发现失踪。”

安娜蹙起眉：“塞勒涅的海潮发生在哪一年？”

“是在索尔推进器出现之后，”尤里森答道，“在三十六年前，按乔治·弥尔顿的年纪，应该就是他出生的年份前后。”

“也就是说，弥尔顿从那时起就回到了旧地，没有再离开过……”这两人的分道扬镳和这个来历不明的侄子的出现凑在一起，安娜本能地感到有些古怪，“他们在塞勒涅遇上的，恐怕不只海潮。”

“不管是什么，能让伊恩在分别三十多年后重新联络上弥尔顿，而后者毫不犹豫就跨越环网和他相会的，一定不是什么寻常事件。”

尤里森说着，开始翻看通信志里的航线记录：“在倪克斯大概找不到什么了。与其就这么等下去，不如先去追踪现有的线索。”

“你是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对，”尤里森的视线从通信志上收回，“今天就有一艘去卡俄斯的星舰停靠在倪克斯。运输公司安排的星舰还要等四天，如果我们绕道卡俄斯再去代达洛斯，也不会比那晚多少。”

“这么说，确实是先去卡俄斯，时间上更经济。”安娜认同尤里森的说法。

圣徒补充道：“而且从卡俄斯到代达洛斯的路上还会经过涅柔斯，弥尔顿他们应该也曾经经过那里，我们可以在那儿中转一次。”

“有道理，”安娜说道，“去卡俄斯的星舰什么时候出发？”

“就在今天下午，不过星舰是从新地联合港口出发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从倪克斯上舰的余票。我会和星际运输公司的人联系，看他们能不能帮我们安排这趟行程。”

星际运输公司因为耽搁了他们一行人的行程一直怀着抱歉的态度，再加上对这位陌生的圣徒多少心怀忌惮，接到他们的联络后，没过多久就给他们安排好了星舰上的席位。

他们要离开倪克斯，去往卡俄斯的消息不到中午就传到了客栈，而最先得知这条信息的，果然又是莫里斯。

“两位是又得到了什么线索，指向卡俄斯？”商人见安娜同尤里森将收拾好的行李拖到大堂，问道。

尤里森正在门厅等待运输公司派遣来接他们的登陆舰。安娜朝他那边看了两眼，转头回答道：“对，与其在这儿空等，我们打算先去碰碰运气。”

见安娜没打算与他细说，莫里斯便不再追问下去。大堂中的话音落下不久，尤里森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

“登陆舰到了，我们走吧。”他的视线掠过莫里斯，看向安娜。

莫里斯笑了笑，说道：“既然这样，那就祝两位一路顺风，我们到代达洛斯再见。”

安娜“嗯”了一声，作为最后的道别，心里却想着，莫里斯对他们的计划倒是了如指掌。

她同尤里森走出客栈，一艘装备齐全、与周围环境颇不合宜的新式登陆舰停在那里等着他们。

安娜最后回看了一眼他们待了三天的客栈，那扇从他们的房间通向无尽黑暗的窗户，迈出了她在赫墨拉城的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