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娜第一次透过登陆舰的舷窗从深邃的太空中看到阿特拉斯号的轮廓时，她瞬间便理解了人们为什么以擎天神的名字命名这座巨舰。

与仅配有原始装载功能的阿尔戈号不同，阿特拉斯号是一艘真正的豪华客运舰船。

从正面看去，星舰呈三叶螺旋形，六个核心支柱围绕着中心散发出蓝色等离子光束的引擎室。星舰的每一翼上都透出点点光亮，如同隐入了繁星闪烁的银河。

等登陆舰靠近了，安娜才看出，那些光亮来自灯火通明的舱室内部——整个星舰已经载满了乘客，只等他们到达后起航。

星际运输公司为表歉意，特意安排了一位舰员在入口处欢迎他们。这位名为吉姆的年轻舰员或许是第一次被委以此等重任，兴奋不已。而在看到来者中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圣徒后，他看起来更紧张了。

在安娜和尤里森走向登舰口的一路上，他调整了好几遍站姿，等到两位乘客来到他面前，他才不自然地开口：“两位这边请。”

在从登舰口到休息室的一路上，吉姆都喋喋不休地按照他预想好的台词介绍着。

“阿特拉斯号是目前星际运输公司现役运载量最大的客运舰船之一，舰上配备有餐厅、酒吧、影音室和温泉疗养设施。运载舱分为六个部分，每个侧翼各有一百多名乘客……”

安娜跟着指引舰员，沿着弧度平滑的通道不断上升，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的介绍。

看着眼前冷静而富有科技感的舱内设计，想起一个小时前，他们停留的赫墨拉城中漫天的黄沙，她不禁开口发问：“像阿特拉斯号这样的舰船，怎么会停靠在倪克斯？应该很少有航线经过这里的航空港吧，更不要说这种大规模的运载舰。”

准备好的段落被打断，吉姆停顿了一秒，接着解答道：“以前确实是这样，不过最近局势有变，公司调整了运营计划。”

这次，尤里森在安娜之前开口：“发生了什么事？”

舰员似乎有些意外两人没听懂他言下之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倪克斯没有接入数据网，两位可能不知道。游牧者前几日在环网里伏击了一艘运输舰，自那之后便开始四处作乱。”

安娜和尤里森对视了一眼，之前他们在阿尔戈号上遇到的袭击竟还有后续。看来在达成目的前，游牧者并不打算收手。

可他们这番行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游牧者的目标和他们有关，为什么又在一次不痛不痒的试探后就不见了踪影呢？想到这里，安娜皱起眉头。

吉姆走在前面，并未注意到身后两人的反应。他接着说：“不仅如此，就在这几天，圣徒彻底封锁了和领主的边界。人们都怀疑……”

说到这儿，吉姆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转过身，看向尤里森，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他，说道：“对了，圣徒大人您，怎么如今还留在环网中？”

尤里森听到他这话，原本陷入思考时低垂的眼光变得明亮起来，露出一个教士安抚信徒的笑容，还未开口安娜便知他要说什么话。

“如今这个时节，教会将侍奉女神、保全自身放在首位自然可以理解，”他说，“不过，越是在这种情形下，越需要有人将女神的恩典赐福于民众。乱世修行，岂不是更贴近教义的本质？更何况，看到环网中的乱象，我更不能放心回到圣域。”

听到他东拉西扯的这番言论，年轻舰员感动不已，连忙说：“原来是这样，还好有您这样的大人愿意留在环网。我们此程有您同行，真是幸运！”

安娜本来还疑惑，圣徒封锁边界在先，显然是与领主交恶，而这个小舰员看上去不仅对他们全无恶意，反而和他们遇到的其他人一样，对圣徒毕恭毕敬。

现在看来，在现今的局势下，光明教的信仰显然比军部提供的保护更令人信服，而所谓的领主联盟，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松散。

安娜追问道：“你刚刚说，大家都在怀疑什么？”

吉姆还沉浸在尤里森布教般的言语中，此刻才如梦初醒，捡回了话头：“大家都觉得，预言中的灾祸就要来临了。现在整个环网人心惶惶，大家都想着逃命，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逃。新地的居民想着逃到边境圣所，边境的人又想去新地。我们现在整天往返在新地和边境之间，舰上都是四处逃亡的客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过一道升降机，来到与客舱相连的休息室。这间休息室相当宽敞，分成上下两层。房间一面对着浩瀚无垠的太空，另外三面闪烁着几何形的壁灯，装饰金碧辉煌。

繁星照耀下，休息室里散落着成组的沙发和茶几。舱室的人工重力系数略低于旧地，人走在其中十分轻盈。

在离安娜不远的位置，客舱的设计师留下了几把显然取自自然材料的藤椅，以便让人在这座人工的移动城市中感到一丝与有机环境的连接。

而安娜看到这一幕，只想起弥尔顿笔记中所记录的锡安部落。

他们作为阿特拉斯号最后的两名乘客，走入休息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一群围坐在一起，显然是一家人的乘客看着尤里森穿着圣袍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原本紧张不安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似乎确信这一程将会有女神保佑。而距他们更近的几位妇人，则直接闭上双眼，合拢双手，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向神明祷告。

吉姆将他们引向舱室里一个人员稀疏的角落，那儿的沙发上只坐了一个头发稀少的中年男人，安娜一看便知他刚做过鲍里森手术不久，面部还带着不自然的冷冻痕迹。

不远处的一位女士原本在看到尤里森时，眼神中还带着兴奋与感激交汇的闪光，在瞟到沙发上的男人时，却瞬间变成了嫌恶和反感，直接转过了头。

安娜见状有些疑惑地看向这个看上去一脸不忿的男人。此时，吉姆还在和他们低声说着环网内的局势，而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沙发上的男人便出声打断了他。

“哼，”他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喷气声，“这都是打破循环的报应！”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响亮，在颇为安静的休息室里如一声惊雷乍响，半个舱室的人都将视线投到了他身上，安娜注意到那视线中既有愤恨，又带着恐惧，似乎在害怕他说的话成真。几个老人不愿转过头来，在位置上做出祈祷的手势，似乎在祈求女神原谅他们的罪过。

“莱蒙先生，”吉姆有些尴尬地说，“离星舰起航还有段时间，您要不要来一杯雪利酒？”

被称为莱蒙先生的男人转过头，浓重的眉毛下是一双促狭的眼睛，安娜这才意识到他刚刚一直闭着眼靠在沙发上。

他扯动僵硬的脸部肌肉，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对吉姆摆了摆手。见状，吉姆迅速知趣地退开了。

看到众人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安娜突然想到了阿尔戈号上的布尔先生。看来她每次航行，都要遇上一位给旅途增添乐趣的风流人物。

安娜看出尤里森有心要避开这位莱蒙先生，可她今天偏想问个明白。她直接坐到了莱蒙对面的沙发上，尤里森见状也只好在旁边落座。

莱蒙令人生厌的视线扫过两人，在尤里森身上刻意停留了两秒，惹得他皱起眉头，显露出一副令人不敢接近的威严。不过，这架势并未震慑到莱蒙，他意识到安娜有话要说，用僵硬的笑脸迎上她的视线。

“您刚刚说的循环，是什么意思？”

安娜的问话毫不客气，莱蒙听到后轻蔑地笑了两声，让尤里森的眉头皱得更深，他难得正色道：“你笑什么？”

莱蒙那僵硬到只有鼻腔出气的笑声更清晰了，他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毫无礼教可言，既不问名讳，也不讲来历……”

他说到这儿，似乎才刚意识到两人都注视着他，停下他的抱怨，对安娜说：“我笑这位小姐，明明与尊贵的大人同行，却对这么重要的事一无所知。”

尤里森看到他那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恨不得当即让他闭嘴。而安娜却抢在他之前发问：“什么重要的事？”

莱蒙先生眼珠一转，依旧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气接着说：“看来是有人故意隐瞒了这位小姐啊。”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尤里森，而后者知道安娜今天执意要问清楚，便不再阻拦。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他不免怀疑，眼前的男人从何处获悉这一切。

尤里森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说道：“莱蒙先生有话就直说吧，不必卖关子。”

见安娜也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莱蒙知道自己在口头上占不了这两人什么便宜，稍微收敛了气焰，开始从头讲起：“一百四十年前，领主袭击了旧地，将旧地划为他们的星际殖民地，这是众所周知的。当时的旧地人从未设想过宇宙中还有一股势力在暗暗窥探着他们，在领主的进攻面前毫无抵抗能力，惨状可想而知。”

莱蒙边说着，一边装作同情的模样，连连咋舌。而安娜看到他将这段过去当做谈资，心头更是不快，但为了他所说的秘密，只好忍耐着，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在安娜的耐心用尽之前，莱蒙终于又开口：“不过，当时的旧地人所遇到的这件事，在人类的历史上并非第一次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安娜忍不住追问。

“那是在几十个世纪前，早已被人遗忘的历史，”莱蒙不急不躁地缓慢开口，“当时的银河中还没有环网，更没有超光通信装置。那时，领主的前身，一个人类聚集而成的联邦，还停留在孕育他们的蓝色行星上，刚刚迈出探索地外空间的步伐。”

“那时，力量微薄的联邦组织满心期待地打开通向银河系的大门，不过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并非宇宙中唯一被赐福的群体，在他们还处在愚昧中的数千年间，人类早已在银河的数道旋臂间生根散叶。当他们离开太阳系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无尽的空间和资源，而是比他们更为先进，却并不友好的同胞。”

听到这里，安娜心下一惊：“你所说的的该不会是——”

“正是圣徒。”莱蒙下了定论，他露出两颗崎岖的牙齿，阴险地笑着，看向尤里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