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惊得倒吸一口气，不过当她从最初的惊讶里镇静下来，却觉得从现在星际中的局势来看，他说的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循。不过，莱蒙要告诉她的，并不止这一件事。

他接着说：“这段历史虽然已经被人遗忘，但在环网中多少还留下了记录，并不算多稀奇。”

看到他故作玄虚的卖弄模样，尤里森微眯起眼睛，越发觉得这人来路不明，简直像有人特意安插在这里等待他们的。

而安娜暂时顾不上这些，连忙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莱蒙用他那近似玻璃眼球的僵直双目扫过周围，似乎要确认一番休息室里没有人在暗暗偷听他们的对话。

不过这样做显然毫无意义，因为休息室里的其他人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安娜觉得除了他们，也没有人会拿莱蒙的疯话当真。

可莱蒙还是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那声响好像下城区肮脏的天井里断断续续的风声。

他说：“传说圣徒也并非银河系中最早的文明，在圣徒之前，旧地孕育过最初的人类文明，那是被称为创世纪元的一代。不过，环网中从没有人见过他们，连知道这个传说的人也少之又少。”

尤里森对此嗤之以鼻：“即便传说是真的，所谓创世纪元也已经是上万年前的事情了，经过数万年，说不定这一文明早已消亡了，没有留下痕迹也不足为奇。”

听他的说法，尤里森果然听说过这些，安娜对此倒并不意外。只是，她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可是，你说几代文明都起源于旧地，这怎么可能呢？”她问。

“这便是问题所在！”莱蒙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为何旧地能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文明？”

他的视线在对面两人间徘徊了一番，继续说：“在光明教的教义里，提到过‘生灵循环’这个词。按他们的说法，银河系中的十二位神灵来源于同一体系，在这一体系下最后诞生的神祇，就是旧地的光明女神。女神将宇宙中这股流窜的力量凝聚在旧地的大陆上，就此创造出人类这一生灵，银河系就此有了真正的文明。”

“但是，正如同宇宙有其本身的生息规律，人类文明也不可能永远繁荣。当源自旧地的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旧地的资源会趋向枯竭，人类将被迫放弃家园，步入无垠太空之中。可如果旧地彻底荒芜，女神的恩泽也将离开祂的子民，人类的文明将就此停滞不前。”

“于是，最早参悟天道、得到女神指引的预言者伊森，在他的真言书里定下一条规则，当一个文明的卡尔达肖夫指数接近他所提出的数字，这一代人类就必须完全撤离旧地，迁徙到银河系的其他位置，以确保下一代文明能继续在旧地孕育而出，他们也能继续得到女神的垂青。而对于那些不愿远离家园的，每到循环更迭的一个节点，旧地上便会降下灾祸，让舞台回到文明出现前的原始状态。”

“诚如伊森所预言的那样，之后的人类按照这条规则繁衍生息，确实在银河系中延续了文明。从未有人质疑过循环的存在，直到一百四十年前，领主的行动打破了平衡。”

听到这里，安娜忍不住打断：“打破循环，意味着什么？”

莱蒙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自入侵旧地，建立盖亚城后，领主的科技水平飞速进步，不断扩展他们在银河系中的版图，甚至冲破了前人无法探明的宇宙规律，发明了索尔推进器。如今，环网几乎成了银河系的代名词，这番风光，是从前的两代文明所无法触及的。”

随后，他话锋一转：“可是，谁又能确保，这不是末日前的狂欢呢？领主为了军事上的优势，为了短暂的繁荣，已然透支了旧地的能量。人的贪欲是无穷尽的。按预言者伊森的说法，当循环被打破后，宇宙中神灵的力量将会聚集到旧地，以空前的灾难恢复一切的平衡。在那之后，或许会有新的文明重复我们的道路，又或许会回到人类出现前的寂静。总之，到那时，我们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伸出弯曲的食指指向上方：“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悬起，接下来就是何时落下的问题。活在传说里的创世纪元已经消隐千年，圣徒也偏安一隅，看来那个时间点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尤里森静静听完了他的话，却似乎并不认同，他面容严肃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到了光明教的教义，不过传说仅仅只是传说。如果像预言中说的，只要恪守循环便能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那么创世纪元又怎么会在银河系中销声匿迹？自相矛盾的解释，不信也罢。”

“有意思，”莱蒙那一双眼睛里又流露出促狭的神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信教义的圣徒。不过信也好，不信也罢，结局都是不会改变的，时间自会证实这一切。至于创世纪元为何不见踪影，说不定他们只是在暗中酝酿更大的阴谋呢？”

未等尤里森继续与他辩驳，安娜先开口：“看你的语气，你似乎不是领主人。”

“不，我当然不是。我不属于任何时代，我是人类文明的游魂，被神灵背弃的朝圣者，这个时代所遗忘的真实。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一切都将终结了。”

他“咯咯”笑了起来，那张僵硬的脸逐渐变得可怕，他用破锣嗓子不成调地唱道：“永不复焉。”

尤里森看着他那张丑陋的脸，平静地说：“你口口声声说不在乎这一切，只等最终的结局，可又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详加辩解。要是你真相信你所说的，真的接受了注定的结局，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你出现在这里，是谁指使的？”

而莱蒙似乎对他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继续呼叫：“永不复焉，永不复焉。”

他这两句呼声又引来众人的视线。众目睽睽之下，尤里森自然没法对他出手。他看了眼安娜，示意她同他离开坐席，找一个僻静地方说话。

两人一同来到吧台一侧的角落里，这里正对着背向航空港的舷窗，来自幽暗深空的阴影笼罩着这块空间，除了他们俩外，没人会靠近这里。

安娜看向舷窗外，将双臂搭在窗前的栏杆上，说：“看样子，是个疯了的朝圣者。他说的，真的是教义的内容？”

“和教义中写的相差不大。不过，教义已经流传上万年，加上他的话里有不少猜测演绎的成分，也不可尽信。”

尤里森停顿了几秒，似乎在观察安娜的反应，见她情绪没什么波动，方才开口：“我并非刻意隐瞒你……”

“我明白，”安娜打断了他，“你不必因为这个觉得不好意思。光明教教义本来就不可外传，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不算隐瞒。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都告诉我。”

“你可以这么要求我。”尤里森说着，澄明的瞳孔对上安娜的眼睛。

安娜看着圣徒似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回想起昨夜在客栈里，那个惊扰他的噩梦。

那时，她同样没有过问尤里森梦见了什么，或许是她还在心里想着，他们就这样恪守彼此的边界，到事情了结，便能回到以往在盖亚的日子。

可现在，她的想法却越发动摇了。

如果真像预言中说的，灾难临近，一切都要走向终结，那么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想要的，究竟是……

“尤里森。”她注视着圣徒那双带着几分担忧，却依旧温和如水的眼眸，他的金发因靠近舷窗外的星空而染上一层蓝色。

想说的话在口中打转几次，最终她还是替换了原本要问的内容。她说：“当年，领主为什么要入侵旧地？”

尤里森神色微微一滞，转而恢复了一向从容的姿态，解释说：“当时领主还没有如今的势力，游牧者大军压境，他们急需迂回应对的办法。旧地位置险要，又有女神庇佑的传说，当时的领导者大概情急之下就做出了这一决定。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实属下策，但既然迈出了这一步，也就无法回头了。”

“又是游牧者，”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安娜越发感到奇怪，“我们离开旧地之后的每一步，似乎都与这个组织有关。”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说：“圣徒把旧地奉为圣地，却在一百四十年前放任领主入侵。如今，到了关乎旧地存亡之际，他们也从未考虑过要对旧地施加保护，而是主动撤离了环网。这也太奇怪了。”

尤里森说：“圣徒虽有统一的信仰，但教会内部同样有各方势力争权夺势，如果有高层和游牧者勾结也并不奇怪。正如你想的那样，有人在暗中操纵了这一切，现在大概就是他们收网的时候了。”

安娜凝神看向远方，陌生的星座在她眼前组成一个个复杂的几何图案，她说：“恐怕我们也是局中的一环。”

尤里森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如果你想，或许还有脱离的机会。”

安娜无奈地笑了笑，说：“即便还有脱身的机会，又能躲到哪儿去呢？我在下城区已经躲藏了够久，不管预言会不会成真，又是谁在操控这一切，之后的日子，我只愿意做我想做的事。”

当安娜的视线触及尤里森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然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无数年前，在无尽的时光流逝前，也曾有人用这双眼睛凝视他。可尤里森清楚，只有在当下，只在这个瞬间，安娜才这样对他诉说过心意。

“那我们就不再回头，一直前进下去吧。”他坚定地说。

从倪克斯到卡俄斯的空间跳跃需要三个小时的冷冻睡眠期，在睡眠舱刻意营造的苍白梦境中，尤里森又一次陷入了前夜的幻境。

他处在一片断壁残垣中，不知多少年前被遗落在这里的砖石砌块堆成半人高的矮墙，如迷宫般曲折回合。

真奇怪，从未有文献记载卡俄斯上有过文明。这个想法突兀地涌现在尤里森脑海里，他随即明白，这是“他”的意识。

他随着这具身体的视线抬起头，上空如昨夜一样风起云涌。破败的遗迹之外便是没有尽头的荒原，目力所及之处连一棵树也没有。耳畔只有半空中呼啸的风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尤里森就数着自己的呼吸，一步步前进。

在这个位置，他看不到那个孤坐在天边的巨人，可他依然能感知到，他正处在巨人的阴影下，这道阴影几乎笼罩了近半个星球，直到被冰雪覆盖的山峦截断道路。

他同幽灵一般在这座破败的遗迹中穿梭，身上穿着户外用的防水服，身后的背包里堆满了各种仪器，压得他的步伐越发沉重。

他一路来到遗迹的中心位置，将背包放到一旁，开始观察一处明显是为了宗教仪式而垒在一起的几块砖石。

他带着绝缘手套的双手拿起最上方的一块砌体，放到眼前端详。边缘已经风化破碎的石块上刻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符号，有点像古老的篆体文字，又带着哥特人的蛇形花纹。

和旧地共通的远古崇拜。尤里森感受到“他”的意识在说。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块石砖后，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退回到几步之外，从背包里拿出全景扫描仪，正要开始设定参数，突然有什么打断了他的动作。

安娜。他的意识里突然闪过这个字眼。

随后他抬起头，在几重破落的墙体之外，果然有一个身影伫立在他视野里，任凭他怎么努力分辨都模糊不清，仿佛是有人刻意要将这段记忆从他脑海中删去。

但即便如此，尤里森依然能感受到她背对着自己，正眺望远方。

赛克洛普斯……

这声音飘荡在遗迹上空，飘荡在无尽的荒原上。尤里森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他费力地扭动脖子，抬起头。

灰色的天空下，他的视线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看到了浓云间一张残缺不全的脸。那张脸孔逐渐变得清晰，然后他看到了，在突起的额头上怒睁的那只眼睛，墨色的眼珠里映出整片天空的雄浑。

就在那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引力牵动着他。尤里森来不及低下头，便感到脚下一阵飘摇，一道白光迅速吞没了整片视野，在一阵眩晕中，他睁开双眼，看到了在他面前缓缓开启的睡眠舱门。

耳畔的机械广播告诉他，星舰即将到达卡俄斯轨道，请所有乘客离开睡眠舱。

尤里森的额头还传来一阵阵的疼痛，他躺在那儿，感觉温度一点点回到他身体里，刚刚被困在记忆中的无力感还未完全消散。

自幼年时见过的那些残缺片段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清晰感知到意识里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而如今，他已经连续两日看到来自过去的幻境，他不知道这是否是那股推动一切的力量在催促，亦不知道这会不会是灾祸来临的先兆。

周围传来人们行动时的摩擦声和交头接耳的低语，尤里森极为敏锐的感官过滤着接收到的一切信息，因此他清晰地听到，安娜如何解开身上的保险带，起身向他靠近过来。

她关切的目光迎上他，问道：“怎么了？”

尤里森摇摇头，他解开保险带，坐起身来，解释说：“就是有点累了，我们走吧。”

他想到昨夜，从幻象中回到现实的瞬间，他第一个看到的，也是安娜的面容。

安娜，安娜。他在心里默念着，如今他大概理解了他会在梦中认为那是安娜的原因，可依然无法确认，这一切只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操纵下的局面。

亦或是，尤里森不敢想象，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尤里森都不会放任一切偏向预言中注定的结局。他缓慢眨了眨眼，跟在安娜身后朝外走。

未来，还尚未确定。他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