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森在车行租下了一辆银色的电磁车，看外表有些破旧，内饰却相当舒服。

他把车停在站台前的地面上，让安娜不必淋雨就能迈到车上。随后，闪烁着银色光亮的车身升起，从康瓦河上空掠过，在高层建筑间的狭缝中穿梭而过。

他们在卡俄斯上居住的酒店位于迈锡尼城中心，高层建筑最为密集的地方。在距目的地还有数百米的地方，尤里森便指向前方露出一角的白色建筑，对安娜说：“我们就住在那儿。”

安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座白色的庞然大物逐渐在她视野中露出全貌。

这是一座路易·卡恩的船坞式建筑。下方裙楼内的商业综合体早已破败，只有上层的出租塔楼还在支撑着。

建筑从下到上均由一种树形结构支撑，看上去像是倒过来的“人”字。整个建筑体都被纯净的白色覆盖，在这样一个雨天的傍晚看过去，似乎还带着些许过往的遗风。

接待他们的酒店可能是从建筑的结构中获得了灵感，将自己称为“世界之树”。

尤里森让电磁车停在裙楼顶层的空中花园里，那里的灌木因缺少打理而长得过分茂盛，横七竖八地拦住行人去路。他们走下车，在密集的雨丝中钻进藏匿在“伊格德拉希尔”的金色招牌下的大堂。

世界之树的前台与他们的名字一样体面，尽管迈锡尼应该鲜少有游客到来，可他们依旧衣着一丝不苟，以用词优雅的星际通用语欢迎他们下榻。

他们订下了两间酒店中层的房间，在随着行李员进入房间之后，安娜将随身包裹随手扔到床上，坐到床边的扶手椅上，打开了窗户。

这间小房间的窗户对着康瓦河的一角，坐在这儿，安娜正好能看到河畔的民用码头，不少废弃的游船停泊在码头上。

岸边层层绿树的遮掩下是一排别墅。想来这里应该是迈锡尼的富人区，只是这些住宅因年久失修，不复当年的气派。

住宅区之后树立着一座高耸如云的信号塔，在那之后，便又是重复的高层建筑。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未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中透出蓝色的微光，远处的高层建筑闪烁着点点光亮。安娜呼吸着窗外潮湿的空气，有点想起她在下城区的小家。

她已经离家数千光年了，安娜意识到。

窗外的雨丝有少许落到了她脸颊上，安娜用一只手抹去脸上的雨渍，听到身后传来门扇开启的声音。她转过头，来人果然是尤里森。

圣徒从打开一半的门后钻进来，他脱掉了沾染上污水的外袍，但被雨水打湿的金发还有些黏在皮肤上。

他看到安娜坐在窗边，便也来到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将一个几毫米大小的机械装置放到她手上。安娜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东西的模样，便感到它顺着自己的手臂一路游走而上，钻进她的袖子里，贴上她的胸口。

那东西爬过的地方给安娜带来一阵酥麻，她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通信定位器，”尤里森张开另一只手，向安娜展示他手掌里另一个同样的装置，“用的是加密通道，比通信志更保险。这一路总能遇上有人安插的耳目，我担心我们的通信也会被人监视。万一我们之后分开时遇到什么事，可以用它联络。”

尤里森话音未落，他手里的小东西就消失在了他的衣袖中。

安娜点了点头，隔着衣物用手摸了摸贴在胸前的装置，接着问他：“说说弥尔顿的事吧，线索指向了哪里？”

尤里森说：“弥尔顿曾经在这里服役过一年。一开始是在城外的矿井里，后来因为他对机械有些了解被调到了城郊的电厂。那时候，伊恩教士在分教会下属的一座小教堂任职。他们两人应该就是在这期间认识的。后来，弥尔顿服役期满，他们就一同离开了卡俄斯。”

“这么说来，我们不如现在就去这两个地方看看？”

看到安娜急切的样子，尤里森一时没有回话。他看了一眼窗外夜幕初临的迈锡尼城，随后说道：“迈锡尼城不比赫墨拉，这里虽然看上去破败，但多年的根基犹在，城中恐怕不乏各种势力的眼睛盯着我们。况且，如今电厂和教堂都已经废弃，现在天都黑了，我们贸然行动说不定会遇上危险。”

他替安娜将窗户关上，将沉入夜色的阴雨一并关在窗外。

“说得也是，”安娜微微叹了口气，“我们明天再去吧。”

尤里森听她这么说，“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的视线环视四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找到由头。两人间安静了几秒，随后尤里森终于开口：“那我就回房间了，好好休息吧，注意安全。”

“等等，”安娜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想起昨夜陷入噩梦的尤里森，忍不住说，“你也是，如果遇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尤里森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后注视着她开口道：“一定。”

“还有一件事。”安娜继续说。

“什么？”尤里森疑惑。

“我在这叫客房服务的话，账单是我自己付还是单位报销啊？”

尤里森几日来凝重的面容终于被一抹笑容化解，他露出了在旧地时一贯的笑容，对安娜说：“因公出差的费用当然会报销，请随意消费，安娜小姐。”

尤里森离开后，安娜先去冲了个澡，洗去了从赫墨拉到迈锡尼一路奔波的疲惫，接通前台的通信，点了一大堆足以将她埋起来的高热量食品。

终于结束了在赫墨拉啃硬面包的日子，安娜一边擓上一勺开心果冰淇淋，一边摊在床上，盯着前方一片虚无中投影出的一部在环网流传多年的全息电影。

窗外夜幕深沉，偶有几点光亮穿透纱质窗帘射入室内。稍一放松下来，连日来的疲惫就涌上躯体。安娜还未来得及好好享受一番，眼皮就在全息投影的光线下慢慢耷拉下来。

床前全息投影中穿着各色华服的俊美面孔穿越盛满食物的推车向她走来，而安娜对此毫无察觉，已然陷入了梦乡。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或许得益于“世界之树”酒店格外柔软的床垫。

她深陷在丝质枕套和床单里，脑海中尽是色彩绚丽的诡异画面。她听到大地一阵一阵地轰鸣，外面似乎要再起雷雨。

安娜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这才意识到，那些声响并非来自她的梦境。

她推开堆在她身边的软垫，几步来到窗前。康瓦河畔原本沉寂的夜晚被数道火光打破，火势在岸上的两处住宅和行列排布的灌木间蔓延。

两个浑身漆黑的身影，安娜依稀看出他们手里拿着古老的自动手|枪和火焰|喷射器，奔跑在河岸的步道上。

傍晚时看起来古朴而精致的住宅此刻在火焰中呻|吟着，精巧的木桁架在噼啪作响的烧灼声中坍塌。

一个从浓烟中跑出来的女人，穿着落满灰烬的睡衣，双手捂着自己腿部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穷尽肺部的所有空气冲着两个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呼喊着。

可在这场骚动之外，宛若空城的迈锡尼依旧一片沉寂，只在远处少数几个亮着灯的窗口后出现模糊的人影。密集的雨丝在路灯照耀下落入火堆，使火焰越燃越高。

在远处渐近的警笛声中，那两个亡命徒跃上一艘停在码头等待的小型水翼式潜水船。船体划开康瓦河漆黑一片的河面，几秒间就消失在了水底。而岸上的女人跟出了几步，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在了猎猎作响的火声中。

迈锡尼深蓝的夜晚此刻被火光映出一片赤红，连带安娜的小房间里也反射出红光。只是那红色也因空气中的莹莹蓝光被覆上一层冷色，鲜血和杀戮似乎都被冰冻了，变成遥远过往发生的旧事。

直到巡逻掠行艇的三色光线笼罩住这片火光，安娜才意识到她的双手正死死抓住窗台，指甲缝都因此露出血痕。

她看着掠行艇上下来的人带走了那个倒在河岸边的女人，另外几个人下到码头那儿记录了一番。岸边燃起的火很快被扑灭，巡逻掠行艇的光芒又如来时一样消失在了夜空中。一切又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安娜推开窗户，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气味，那是河畔一片焦黑的废墟留下的余息。她叹了口气，呼出的二氧化碳被送进雨中，一同落到带着火焰余温的地面上。

火熄灭了，烟灰散播在空中被雨水打湿，而安娜却完全失去了睡意。她往后退了两步，回到床边。

风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房间，寒意从手推车上盛满冰块的器皿中溢出，安娜盯着天花板上蒙尘的雕花，等待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散尽，曙光划破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到安娜离家那么远的时候心酸酸的，然后一算在文里的时间也就过了三四天……感觉按这个时间流速，等这个故事完结大概也就过了不到一个月。

这章里的世界之树用了北欧神话里的概念，毕竟都有巨人了，出现世界之树不是非常合理的嘛（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