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安娜和尤里森不约而同从房间里出来，在走廊上打了个照面。圣徒的美貌如往常一样炫目，只是今天他看起来比昨日还要更为憔悴。

他将额前的金发拢在耳后，额骨的线条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分出明暗之交。

安娜看到他略显疲惫的双眸，想起昨夜他一反常态地早早回到房间，不做声响，心下暗暗有些担心。

但尤里森看到她，只是露出同以往一样的笑容，柔和的嗓音令人如沐春风。

“早安，安娜小姐，在这个阴沉的早上见到你就如同见到明媚的阳光。”他微微颔首说道。

安娜心有疑虑，用平日里打招呼的语气看似不经意地说：“昨天夜里的那把火烧得真旺啊。”

听到她的话，尤里森的眉头微微皱起。安娜敏锐地从中看出，圣徒对她所说的事一无所知。

果然如此，安娜在心里说，昨夜的动静并未惊动到尤里森，否则他不会对此绝口不提。

可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能让他对这么明显的响动充耳不闻？安娜想起前日尤里森陷入梦魇的样子，思索了几秒还是克制住了开口询问的冲动。

与此同时，尤里森很快就理解了她话中所说的事，脸上的迷茫转瞬即逝。

他继而说：“采矿业衰退之后，迈锡尼城废弃的工业遗迹里出现了各种地下组织。如今领主自顾不暇，他们也越发猖狂了。”

听到尤里森的解释，安娜若有所思。不过，她并未就此放下对这场骚动的顾虑。

等两人来到酒店大堂，准备出门寻找弥尔顿的行迹，安娜走到空荡荡的前台，对向他们点头致意的侍者提问：“昨天夜里河岸上发生了什么？”

在前台值班的还是昨天接待他们的侍者，名叫西奥多。他一听安娜提起夜间的骚乱，便难掩失落地叹了口气。

“您说的是昨晚耶利米人的暴行吧。”

“耶利米人？”安娜追问下去。

穿着齐整三件套的年轻侍者又一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两人，随后开口：“您是第一次来迈锡尼吧，恐怕有所不知……耶利米人是最近几十年出现在迈锡尼城里的。他们大多出生在威尔克斯的地下蜂窝里，那是迈锡尼已经废弃的一个卫星城。”

西奥多那张不过三十岁的面孔显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苍老神情，开始回顾过往：“许多年前，卡俄斯上的矿井纷纷关闭，那时工人们的生活无以为继，我们星球又没有其他产业可以依赖。很多人就此离开了这里，但还有更多人，他们既无法承担星际移民的成本，又无力支撑在迈锡尼的生活。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变卖全部家产，举家迁往废弃的威尔克斯，在那里继续生活。”

“可是，”安娜有些疑惑，“既然在城中都无法找到糊口的工作，他们在城外，又依靠什么过活呢？”

西奥多摇了摇头，说：“我们也不得而知。”

“说实话，”他用眼睛扫视过周围，确定了大堂里没有其他人后，才低声对他们说，“我个人觉得，这件事市议会有很大的责任……当时，他们想不出保障工人生活的办法，干脆任由他们到城外自生自灭。之后的几十年前，市政厅和领事馆从未过问过流落在威尔克斯的那批人的生活，正是这种态度，到现在铸成大祸……”

尤里森问道：“你说铸成大祸，是什么意思？”

西奥多一想起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先倒吸了口凉气，随后说：“这群移居到威尔克斯的人，我们城里也叫他们地底人，终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蜂巢里，有些人说他们是靠吃矿井里剩下的石油过活……总之，长期处在这种密闭环境下，他们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生活习惯，开始有了独立的社会结构，甚至宗教信仰。他们信仰普洛塞庇娜，称自己为耶利米，昼伏夜出，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也就是这时，市议会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开始失控了。”

尤里森顺着他的叙述说下去：“你是说，这些耶利米人开始对外界产生威胁了？”

“正是如此，”西奥多点头正色道，“大约二十年前，耶利米人在城郊袭击了一艘运输补给的小型舰艇。从那时起，他们便开始在迈锡尼城周边流窜作案。市议会不得已关闭了几条来往的商道，还加强了城郊的防卫，可依旧无济于事。再加上最近十多年，不少原本在暗中生存的犯罪组织也加入了耶利米人，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有传言说他们控制了本土的不少企业高层，意欲给市议会施压。”

安娜想起昨夜看到的那两个行凶者，疑惑道：“可是，他们是从哪弄来的武装？”

“这正是问题所在，安娜小姐，”西奥多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虽然市议会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回应过，不过我猜测，他们对耶利米人崛起的过程也并不了解，所以对现状无计可施。”

“但是，”尤里森问道，“既然知道耶利米人就隐藏在威尔克斯地下，难道市议会不能出兵清缴他们吗？”

“这确实是最有效的方法。但威尔克斯虽然只是迈锡尼的一座卫星城，可地下的蜂窝却远比地上的城市复杂得多。威尔克斯原本是华莱士公司的总部，据说他们在地下蜂窝进行了大量秘密实验。作为他们的实验场所，蜂窝遍及迈锡尼城地下，有的地方或许还深入地壳。不过，随着华莱士公司在两百多年前破产，这些资料都被销毁了。现如今，蜂窝的构造大概只有生活在那儿的耶利米人清楚，市议会即便有清缴的想法，也无法贸然出兵。”

“竟然是这样，到头来这件事也是市议会养虎为患。”安娜一只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西奥多长叹一口气，说：“实不相瞒，昨夜受到袭击的，正是市议会的伯德议员家。伯德议员一直主张要不计代价捣毁蜂窝，上个月刚向议会提交了对威尔克斯使用核子武器的提案，昨晚就遭遇了这种不测。耶利米人恐怕是要借此恐吓议会中还对他们抱有敌对态度的议员。”

听到这儿，安娜想起昨夜她看到的那位女士，连忙问：“昨天我看到有人从火场中跑出来，那人现在状况如何？”

西奥多没有言语，他打开了投影在大堂中央的本地新闻，全息影像里一位瘦骨嶙峋的新闻主播开启苍白的嘴唇，播报昨夜伯德议员在家中遇袭，全家上下七人当场身亡，唯一逃离现场的伯德夫人在被送往医疗部三小时后，不治身亡。

在一派肃然的气氛中，安娜和尤里森走出了酒店大堂。在走向电磁车的路上，安娜开口道：“这个叫耶利米的组织，听上去有些蹊跷。”

尤里森赞同道：“确实，在短短几十年内发展出一套独立的社会体系，还拥有自己的武装，按理说是不可能的，这背后不可能没有人推波助澜。”

“而且，我也不觉得市议会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其中显然有人想要利用这群耶利米人达成什么目的。”安娜皱了皱眉，接着说。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昨天租下的电磁车前，安娜拉开门进去时，已经坐到里面的尤里森正在将目的地设置到城郊一片废弃的工业区，弥尔顿曾经工作的电厂就在那里。

电磁车的引擎轰然发动，车身缓慢升空。而尤里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她说：“或许我们应当追根溯源，西奥多说耶利米人来自华莱士公司遗留的废墟里。你听说过这个公司吗？”

安娜在头脑中搜寻了一番，迟疑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尤里森用一只手托起下巴，说道：“只是有所耳闻，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所从事的是哪方面的研究。不过既然它存在过，就一定在环网留下过数据。”

安娜不等他说完，就从通信志里查询到了华莱士公司的信息。

资料显示这是家曾经在卡俄斯上光辉一时的能源公司，只是后期的研究方向剑走偏锋，提出了戴森云模型和行星空洞说。而正是为了证实后者而进行的地心冒险所需的巨额成本使得华莱士公司的资金链断裂，就此销声匿迹。

不过，虽然戴森云计划当时还停留在理论状态，不过后人很快便根据这一构想建造出了切实可行的戴森环，如今领主军部就有使用戴森环供能的基地。

尤里森的视线在光屏里成段的信息上扫过：“既然戴森云模型被证实是可行的，那么地心空洞说可能也不仅仅是空想。”

安娜想起西奥多的话，华莱士公司留下的地下蜂窝可能深入了地壳……她不禁发问：“你是说，蜂窝可能是华莱士公司为此做出的实践？”

尤里森的视线从光屏上收回，看向安娜说：“是的，如果华莱士公司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卡俄斯将会是一颗中空星球，在地壳内部有另一个太阳为它供能。作为一个能源公司，蜂窝或许是他们制造的储能装置。”

“这样就说得通了，”安娜接着他的话说，“耶利米人一定是发现了华莱士公司遗留下来的秘密，如果他们能使用地心能源，那么生活来源、武器装备都不用发愁了。”

“没错，而且有了这些信息，他们就能够和环网中的其他势力进行交易，能够迅速成长为卡俄斯最大的地下组织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到他的话，安娜微眯起眼睛：“你是在怀疑，这股势力也和环网中如今的局势有关？”

“还不能确定，”尤里森说，“我们现在还缺少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的线索。还是先从我们已有的方向入手吧，去看看弥尔顿在这儿留下了什么。”

安娜闻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