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区是迈锡尼城郊废弃已久的一片工业区，这里曾为整个环网输出了大量钢铁、硫酸和合成橡胶，同时，它也曾是迈锡尼城西北部的供电来源。多年前，威廉·弥尔顿就是在这里度过了近十个月的时光。

如今，当莱茵区初次出现在他们脚下时，安娜一开始竟毫无察觉。

这片曾经的工业区已经完全融入了围绕城市外侧的森林里，苔藓和绿荫渗透进铁锈覆盖的金属支架间。混凝土的骨架和金属管道因植物丛生而变形断裂，看上去竟有种秩序陷入癫狂的美感。

由于工业区内部已被密林覆盖，电磁车只能停在外层，他们得靠自己钻进这片废墟上的花园，在里面寻找弥尔顿待过的电厂。

而当他们跨过一片灌木，钻进一处厂房内部，才发现这片工业区虽然已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不过却称不上完全荒废。在厂房的屋棚底下，不少流浪汉正靠在自己的床铺和全部家产上，用带着敌意的陌生眼神注视着他们两个闯入者。

安娜隔着外衣握上了她的神经击昏器，谨慎地打量四周。

这座厂房分成上下两层，中央通高，对面还有一道通往地下的金属楼梯。在他们周围，大概散落着数十个流浪汉，楼上可能还有更多。

除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人，还有数个穿着工装或是军用迷彩的男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身上显然带着武器。

她想起西奥多的话，卡俄斯的废旧工业区里隐藏着不少地下组织，而他们现在或许就误入了某个帮派的地盘。

这群原住民见到他们进来虽谈不上欢迎，但也没有人站出来挡他们的路，或许是忌惮尤里森身上穿着的圣袍。两人一路向前，打算穿过落满林间细碎阳光的中庭，往工业区深处走。

就在他们经过厂房内部通往地下的楼梯口时，一个自他们进来后就一直守在那儿的男人靠了过来。这人差不多有两米二高，浑身堆满壮硕的肌肉，一看就接受过不止一次躯体增强手术。

他没看尤里森一眼，直冲着安娜说：“嘿，小妞，是来参加锐舞派对的吗？”

尤里森见他直凑过来，忍不住皱起眉头，挡在安娜面前冲他说：“她不是。”

而大块头男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目光越过他直接看向安娜，等待她的回应。

安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疑惑地说：“你们在白天办派对？”

大块头咧开嘴笑了：“莱茵区不分白天黑夜，小姐。”

安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从他理得极短的头发到他脚上那双泥地靴。大块头看上去丝毫没有觉得受到冒犯，反而享受着她的视线。

安娜的注意力被他手臂上覆盖了整个上臂的纹身吸引了，那看上去简直像一片片的鱼鳞，她把话题引到那里：“我喜欢你的纹身。”

“噢，谢谢。”大块头斜过身子，将整片纹身展示给她，可安娜依旧看不出那是些什么东西。

大块头用粗砺的声音解释：“石榴和麦穗，这是普洛塞庇娜的象征。”

“普洛塞庇娜……”安娜有点惊讶，“你是耶利米人？”

听到这句话，尤里森不动声色地将安娜护在自己身后，对眼前的男人更加警惕了。而大块头却似乎对此毫无意识，摸了摸脑袋说：“我倒希望我是……”

“不，不，我不是，”他有些懊丧地说，“耶利米不愿意承认我。”

“好吧，我很遗憾，”安娜的语气中没有丝毫遗憾的意思，“不过我觉得他们总会需要你的。”

大块头十分礼貌客气地感谢了她的祝福，他有些笨拙地转过头，终于发现尤里森竟然也参与了他们的谈话，随后问道：“你们是外地来的？来莱茵区做什么？”

“我们来找这里的电厂。”安娜回答道。

“电厂？”大块头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后露出一个令他们捉摸不透的笑容，紧接着大笑起来。

“你们要去电厂！”他发出令人惶恐不安的笑声，重复道。

安娜听到笑声同样从周围的人群中传来，心中有些犯嘀咕。

不过，大块头并未对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做更多评价，而是为他们让开道路，对他们说：“往前走，穿过这片树林，往下走到有水的地方，那就是电厂。友情提示，从烟囱旁边，检修口上面的窗户翻进去。祝你们好运。”

他说着，露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笑容。等安娜和尤里森走出了两步，听到他在后面喊道：“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有空，记得来参加派对！”

安娜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通向地下的狭小楼梯，平淡地说：“如果可能的话。”

两人离开废弃厂房，身后的喧嚣被隔离在了横生的枝蔓背后，尤里森不悦地回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说：“你该小心那个人，看着像嗑药磕坏了脑子。”

“可如果他是锐舞派对组织者，那么嗑药就是他的工作内容。”安娜不咸不淡地反驳道。

“我还不知道你对锐舞文化也有兴趣。”尤里森说。

“我对什么都有兴趣。”安娜抬头看向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在旧地上她从未见过生长到如此规模的植物。

尤里森看着安娜新奇的目光，有些发愣。

他们的旅程行进到这里，安娜总是表现得过分冷静，时常让他忘记她人生的前二十三年都被困在盖亚的人工屏障中，在环网中经历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人生初次的体验。

尤里森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眉，说道：“如果你好奇的话，我们一会儿就去看看吧。”

安娜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你对这种聚会嗤之以鼻呢？”

“那倒也不至于，”尤里森跨过地面上错杂的枝节，“我只是想尽量避免和这种人打交道，毕竟人与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不过，既然是要调查在这儿发生的事，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线索。”

“哦……”安娜心不在焉地应和，心里开始暗自构想地下派对的场面。

然而，随着他们逐渐走入密林深处，安娜便没法再分出精力想象之后的事。

周围的树木终于密集到将阳光封锁在外的程度，遍地尽是高至安娜腰部的杂草和荆棘，在这之中留存的建筑遗迹仿佛是被植物寄生过，仅余下一个脆弱的空壳。

在这里行路变得越发困难，安娜差不多明白了刚才的大块头嘲笑他们的原因——大概很少有头脑正常的人会企图穿越这片树林。

不知道暗中是否潜藏着什么危险，安娜小心地跟在尤里森后面，不敢轻举妄动。而她正全神贯注地和缠在她脚腕上的枝蔓纠缠，无意中却撞上了圣徒的后背。

安娜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不走了？”

她好奇地从尤里森身后探出头，难不成是前面出了什么事？可看上去分明一切正常啊。

尤里森环视四周，在确定了周围没有其他生物之后，从衣襟里抽出一把小型粒子束武器。

在他的控制下，一束中性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冲向前方，被它波及到的植物迅速在高温下化为灰烬。顷刻间，两人面前就被清理出一道可供两人行走的道路。

安娜有些无语地看向面前裸露出的焦黑地面，说：“你还随身带着这种杀伤性武器呢？”

她不清楚尤里森手上那把武器的来历，不过就她对粒子束武器的了解，这一小巧的装置不仅足以杀人，甚至能够轻而易举让一艘军部的掠行艇陷入瘫痪。

她在盖亚的学校曾经读到过相关的资料，领主对这类能量武器的应用还停留在定向发射阶段，能将其作为便携武器，这显然超出了领主的科技水平。

看来看上去无害的教会研究的可不止是神学。

尤里森收起手里的装置，解释道：“这么走下去耗费的时间太久了，我怕如果我们留到天黑，还会遇上更多麻烦。刚刚离厂房太近，可能会引起那群人注意，怀疑我们的身份，在这儿应该没人会发觉了。”

他对安娜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走上了这条刚刚开辟出的道路。外界传来的光线在密林的树荫间游走，顺着光线的方向，他们没过多久就来到了一块林间空地。

隔着一截倒在地上长满苔藓的树干，安娜远远看到那里闪着粼粼的波光，她瞬间便明白了这就是大块头男人说的有水的地方。

她用一只手撑着，翻身越过树干，看到前方是一片狭长的水汪，大概是迈锡尼城中连绵不断的落雨积蓄而成的。

积水向更低处聚集，顺着水势往远处看去，三座连在一起的混凝土建筑立在低洼的位置，下层已被积水淹没。

穿过树林，有水的地方。看来这就是电厂，怪不得连流浪汉都不会选择在这儿过夜。

“弥尔顿当年工作的地方不会已经被水淹了吧。”安娜有些担心。

尤里森远远看了那片废墟一眼：“还是先去看看吧。”

他们顺着水边一路走下去，来到电厂外围时，才意识到所有入口都被封在了水下，在他们面前俨然只有一道混凝土筑成的围墙。

“刚刚他告诉过我们入口的位置，”安娜回忆起大块头的话，“烟囱旁边，检修口上方的窗户。”

她的视线锁定到高高耸起的烟囱，多年的落雨在混凝土表面留下渗水的痕迹，嵌入其中的金属爬梯七零八落。在那之下，巨大的混凝土立方体上果然伸出一个金属阀门，与之平行的位置是一排金属窗棂。

或许是为了给检修人员行方便，检修口下方有一道狭窄的平台，一直连通到他们站立的位置，可以顺着外侧的金属支架爬上去。

安娜抬头看了一眼，估测那道平台距地面恐怕有四五米高，而眼前的金属支架……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赤红色的铁锈不住往下掉落。

“这架子都被锈蚀透了吧，真能爬上去吗？”她有点担心。

尤里森仔细看了一眼混凝土墙中伸出的钢筋，说：“这支架像是为了保护里面的结构特意设置了锈蚀层，如果里层结构没有被破坏，应该还是能承重的。”

安娜试着用力拉扯了一下支架，发现确实比她想象中要结实。

不等她再迟疑，尤里森说：“你先爬上去试试，如果遇到危险我会在底下接住你。”

安娜下意识地就想问“真的假的”，不过想起之前在锡安部落的悬崖上，尤里森如履平地的样子，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都走到这儿了，她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退缩。既然大块头为他们指明了这条路，说明一定有人这么尝试过。

安娜思考了几秒，点了点头，踩上最底下一截钢筋，开始往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