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迈锡尼城的雨季，今晚入夜时又是风雨大作。伊恩将卧室里的灯火熄灭，黑暗似乎放大了外界的声响，狭小的房间里瞬时被雨声侵袭。

他躺到自己那张小床上，用毯子将自己包裹起来。比起四季如春的玛米拉，这座环网都市的夜晚总是格外寒冷，尽管已经来到卡俄斯近三个月，伊恩依旧无法适应这里的气候。

寒冷往往伴随着彻夜的清醒，在他闭上眼睛所能凝视到的一片黑暗中，伊恩又一次看见他在教廷上交主教权戒时的场景，他自愿流放环网，此生将不再踏入圣域。教宗的声音洪亮如钟，肯定了他苟且偷生的行径。

伊恩对此并不感到愤懑，他所追求的东西远在圣域之外，即便让一切自然发展，或许他也终究要走上这样的道路。只是他无法不回想起叔父临死前的模样。

“我们世世代代追随的不是教会，而是真理。在你所坚持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下去，这就是你所能达成的复仇，也是你唯一的生存方式。”

当时叔父留下的话每每在他心中响起，伊恩便可为自己留存到今日的这条性命找到一点安慰。

不眠的夜晚总比想象中短暂，约莫过了五点，卡俄斯的太阳便在地平线处显露出来。半个标准时后，外面已近天光大亮。伊恩简单洗漱过，穿上外袍，来到下层，为圣坛点上灯，打开了教堂的大门。

此时，林中晨雾未散，空气中弥漫着迈锡尼独有的清冽，一呼一吸间，让人头脑清醒得很。伊恩的外袍下摆沾上了清晨的露水，昨夜的骤雨让教堂周围陷入一片泥泞中，他正想着是否要让市政前来清扫，便看到有人不顾泥泞，从住宅区的方向跋涉而来。

“教士，教士！我有话要对您说。”

来人一路奔跑着，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穿着一身脏污的工服，应当是住在附近的矿工，看他满脸的倦容，说不定才刚结束夜晚的工作。

伊恩拍了拍他的背，将他迎进教堂里，对他说：“别急，有话进来慢慢说。”

救世者教堂位于迈锡尼城郊，临近一片矿工的住区。在伊恩到来之前，这座小教堂已被分教会以人手不足为由关闭了几年。当迈锡尼的主教迎来伊恩这块烫手山芋，正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时，伊恩自请到救世者教堂任职，让主教轻松了不少。

自伊恩来到这里的三个月间，矿工和他们的家人们以淳朴的信仰和感恩之心礼待这位难得到来的圣徒。常年在矿井下工作的工人们内心苦闷，更时常遇上危险的境况，他们将自己的事情对伊恩知无不言，而这正是伊恩决心来到迈锡尼的原因。

他让矿工在教堂里坐下，期间一直轻声安慰他。等矿工走进装饰温暖的教堂里，来到圣坛的灯光照耀之下，他才慢慢从惊恐中平静下来。

“你是鲍尔家的哈里斯吧，冷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伊恩用温和的语气和他说。

哈里斯定了定神，用颤抖的声音开始讲述：“今天是矿上休息的日子，正好轮到我值夜班。凌晨的时候，我和斯威特一起去井下巡查。我们走的是西线，就是常有人遇上怪事的地方……”

说到这儿，哈里斯用手背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珠，他刚从矿井里出来，脸上手上还带着一层泥灰。伊恩递给他一条手帕，他接过来，用非常细微的声音道了声谢。

他接着说：“我从前就不怎么信这些，再加上今天是我们两人一组，一开始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可等我们来到井下，斯威特却一直说他在矿井边缘听到了什么声音。我猜可能是有什么动物跑下去了吧，之前也偶尔有这种情况发生。我跟斯威特说，我们的职责只是确保井下能正常工作，矿井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可是，斯威特偏要过去看看。我拗不过他，只好修改了巡逻车的轨迹。斯威特说的地方，虽然也在矿井里，但那条路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废弃了，并不能保证安全，所以当时我也胆战心惊的。但越往深处去，斯威特的状态就越不对劲。”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我看他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着，一副见到了什么金银财宝的样子，可我分明看见眼前只有深邃的矿井。那时我们已经离开正常的路线挺远了，我心里开始慌了，觉得这小子肯定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我开始劝说斯威特回去，可这时候，我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我就打算不再管他是否反对，直接把巡逻车开回来。”

“就在那时候，我也听到了，斯威特说的声响。那声音巨大，像是从地下传来的，由远及近，好像马上就要冲破地面，来到我们面前了。我吓得当场倒在车里，然后斯威特就抢走了巡逻车控制台。他拼命加速，往矿井更深处冲去。我回过神后赶紧去拉扯他，可他力量大得惊人，我根本拽不动他。那时我确信，斯威特是中邪了。”

“我们一路来到矿井最深处，老天，那恐怕已经在地下几千米的地方了，我都有点呼吸困难。然后轨道在那儿消失了，我多想跟斯威特说，我们走到头了，你看，什么也没有，快点回去吧。可是，我看到矿井还在延伸，我以前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在距离地面如此遥远的地方，在巡逻车都到达不了的地方，还会有深入地下的空间……”

见哈里斯情绪有些激动，伊恩给他倒了一杯淡茶，对他说：“冷静些，现在你们已经脱险了。告诉我，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哈里斯用颤抖的双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依旧小声地反复道谢。他擦了擦留在唇边的水渍，接着说：“我看到在轨道尽头，矿井像是被炸开了一样，通向一个更为宽阔的坑洞。在井下不开工的地方是没有能源的，我们之前一直在黑暗中借着巡逻车的灯光行驶。可在那里，我分明看到从洞穴深处传来了微弱的灯光。”

“巡逻车不能再向前了，斯威特就直接从车上下来，开始步行往前走。但你知道，井下那么深的地方氧气不足，离开了巡逻车我们是走不远的。我当时真想扔下斯威特自己回去。可在那时，我的身体也不听使唤了。”

哈里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似乎还在害怕自己再次陷入当时的境地。

他继续说：“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自己迈起步，从斯威特推开的车门跳下，开始跟着他往前走。我能感受到脚下沙砾的触感，还有前天我不小心拉伤的肌肉在行走时的痛感，但我却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无法停下脚步。那感觉就像身处梦境之中，而这场梦的主人公却不是我自己。该死的，我真想尖叫，可我的嘴巴紧闭着，呼吸平稳，好像我的惊恐都只不过是一阵幻觉。”

“无论如何，我跟着斯威特往光线的来向走去。一路上我借着我自己的双眼，这么说真奇怪，可事实确实如此……我仔细打量洞穴里的环境，那里像是人工挖凿出的一个个相连的半球形空间，每个球体的直径在二十到二十五米间。里面有生物活动，一开始是昆虫爬动的窸窣声响，渐渐地，我能看到它们在地面下爬行时翻起的土层。”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还好，毕竟那些虫子个头不大，我还能相信这是某种自然生物……可在我们走了十几分钟之后，我在一个半球形洞穴的角落里看到一只猫。它全身上下没有毛发 ，耳朵尖尖竖起，更重要的是它只在额间长着一只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们，像是在监视我们的动向。到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我们遇上了什么事。”

伊恩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说，你们遇上了赛克洛普斯？”

“是的，我想那就是人们说的守门者。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理解何谓恐惧，我的大脑几乎快要爆炸，可我还在继续行走，斯威特也没有停下的迹象。我们离光线的来源越来越近了，周围开始像平时工作的井下一样明亮。我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那些赛克洛普斯的目击记录里，还没有人见过祂掠食人类。”

“你们最后见到了祂？”伊恩问道。

哈里斯张着嘴停顿了几秒，颤抖的下巴表明要将接下来这段话说出口对他而言十分艰难。

“是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想是的，就在我们看见那只猫之后没多久，我们先是经过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洞穴，洞穴中心是一座石质祭坛，上面燃着熊熊火焰。在矿井底下烧起火，这绝不可能是我们的人留下的……那大概就是洞穴中光线的来源，我和斯威特绕过祭坛，球形洞穴的另一侧就是出口，然后，老天啊，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洞穴之后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另外一个世界？”伊恩重复道。

“就像是一瞬间来到了另一个星球……”

“或许是，有人在那里放置了远距传输端？”伊恩问。

“就像是远距传输端一样，可我敢肯定，那并不是远距传输端，不是任何环网科技。我确信我没有接入折叠奇点，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牵引力，我只是走入了洞穴之后的一片黑暗中，然后转瞬间，眼前就是另一片天地了。那是一片旷野，天空是一片黑色，灰色的乌云覆盖着大地，在那之中，站着一个巨人，我无法形容他有多么巨大……他曲着一条腿跪立在地上，我猜是因为他被限制在这片天幕下无法直立。我甚至判断不出祂离我们有多远，那实在是太过巨大……”

“随后，我抬起头，看到了那个，祂额头上的眼睛，我甚至无法确定能否将它称作眼睛，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突出的肉瘤，但我确实能感觉到，祂在注视着我们。或者是，是祂在召唤我们。我似乎听到了祂的声音，那声音回荡在旷野上，在说‘我的子民，献祭于我’，祂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回想起那时恐怖的场景，哈里斯如今还是打了个哆嗦。

“到那时，你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是的，”哈里斯回答道，“也或许是因为我太过震惊了，总之我的双脚就像钉在了地上，完全无法挪动。但这种状态没能持续多久，或许是因为祂在最初没能迷惑我，这种控制力在我身上的效果也减弱下去。然后，在我听明白了祂的意思后，我无法这么简单地屈从于祂定下的命运。我没怎么思考，便对祂回话了。”

“你说了什么？”伊恩问。

哈里斯想到这儿，又冒出一身冷汗，他说：“我说了，谁是你的子民，赛克洛普斯？我不从属于你，更不会献祭于你。”

哈里斯又喝了口水，接着说：“就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那个回荡在周围的声音停止了，可我依然没能得到祂的回应，四肢也还无法动作。于是我又一次说，我不会献祭于你，赛克洛普斯。在那之后，我便发现，我的身体已经能够控制自如了。可与此同时，我身边的斯威特却突然倒了下去。我怕他出什么意外，没再管别的，背上他就开始往回跑，这次我没在洞穴里再看到别的什么东西。我一路跑回了巡逻车，紧接着就上到了地面。”

“斯威特后来怎么样了？”伊恩追问道。

“他还昏迷不醒的时候，矿上的医生给他检查过了，说是没有什么大碍。过了半个小时他就清醒过来了，不过，等我问起矿井下的事，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哈里斯停顿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说：“教士，我，我不知道我说的那些，会不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

伊恩安慰地拍了拍他紧张地攥在一起的双手，说：“你保护了自己和你的同伴，你做得很好，不必为此担心，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现在，带我去看看斯威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