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回到教堂时，正看到赵博士和助手们正将医疗设备产生的废料搬运到门外。他不懂医学知识，可在看到他们防护服下没有一丝波澜的双眼时，还是忍不住心惊。

“赵博士，”伊恩忍不住开口，“斯科特的状况如何？”

被叫到名字的医生动作停顿了一下，默默转回身。外置防护服使他看起来格外高大，连带双眼中的寒意也更有威慑力。在弗洛伦斯教士离开后，他对伊恩更为不客气。

“斯科特先生的状况有我们监控，请不用做多余的担心，教士。”他的语调十分平静，伊恩却疑心自己从中听到了几分不耐烦。

“那好吧，如果事情有什么变化，请务必告知我。”

赵博士没有回应他这句话，伊恩看着他们重又走入地下室虚弱的蓝光中，暗自叹了口气。

透过教堂的窗棂，他看到今日夕阳的最后一束余辉也黯淡下去，他穿越隐入阴影中的教堂，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让自己沉入空气中弥散的水汽里，静静等待。

隔着一层木门，伊恩能感知到教堂里一片鸦雀无声，医疗舱将全部动静都锁在了地下室里，空荡荡的正厅里只有窒息般的沉默。

而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在伊恩所站立的位置，他能听到外界窸窣的虫鸣，树林里鸟儿跃上枝头的震颤。今晚没有下雨，只是随着夜幕降临，夜露渐浓，弥尔顿从不远处树林的阴影中出现时带着一身的潮气。

他敛着步伐，迅疾地来到教堂檐下，全程竟没发出什么声响。

“教士，”他对伊恩开口，“我把设备留在靠近矿区的树林里了，我们这就出发吗？”

伊恩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小心地靠近门后，教堂里依旧一片寂静。

“走吧，”他说，“我们得在天亮之前赶回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和弥尔顿来时一样，穿过繁茂的树丛，绕到矿井入口附近。寂静的夜里，他们踏在枝叶和泥土上的脚步声极为清晰，在笼罩住天空的树冠下回荡。

弥尔顿带来的设备放在一个黑色手提箱里，看着不大却十分沉重。伊恩本想为他分担重量，可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压力竟让他踉跄了两下，险些摔倒。

弥尔顿赶紧扶住他，从他手里轻松地接下箱子，说道：“请让我来吧。”

伊恩分明听出了他的话里有些许安抚的意思，他故作平静缓和内心的尴尬，定了定神说：“辛苦你了。”

两人沿着树林边缘来到矿井入口附近，停工后的矿井周围依旧有人巡逻，好在电路故障让整个入口隐藏在黑暗中。待巡逻车的灯光消隐在远处的转角后，两人便快速溜进了矿井里，乘着机械升降机来到了地下。

弥尔顿的动作十分利落，三两下就给井下的矿车接入了移动能源。伊恩看着他熟练地控制矿车前进，问道：“你在电厂……这两天没有人起疑心吧？”

弥尔顿闻言摇摇头：“我在那儿一向避着风头，应该没有人注意我。”

“那就好。”伊恩点点头，给操纵矿车的弥尔顿指明方向。

一片漆黑的矿坑里只有矿车前进时发出的金属撞击声，老旧矿车灰暗的灯光在前方的石壁上来回折射。伊恩想起哈里斯讲述的故事，愈觉得眼前深邃的坑洞仿佛漫无尽头的深渊。

“矿井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弥尔顿问道。在低矮狭长的井道里，他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

伊恩看了看他那双在黑暗里映射出亮光的眼睛，将那天哈里斯的经历向他讲述了一遍。

“竟然是这样，”弥尔顿听完后，不禁在震惊中沉默了几秒，“那我们这次下去，能找到救治斯威特的方法吗？”

伊恩回想起白天斯科特医生的话，只能说：“我们没法保证这个，但至少，不会让一条生命白白逝去。”

他一只手扶住矿车前端的栏杆，盯着仪表盘上因不断颠簸而跳动的尘土，说：“二十年前，矿上发生的离奇事件闹得声势浩大，会注意到这件事的绝不止我们。如今隔了这么多年，哈里斯他们又一次进入传言中的‘另一个世界’，我相信这并不是仅凭赛克洛普斯的意志就能达成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其中有人参与？”弥尔顿问道。

“昨天，教会的人刚一接到通信，就做好了填埋矿井，隔离斯威特的准备。他们一定知晓其中的秘密。我相信，二十年前查明了真相的教会一定为了明哲保身，切断了所有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那么，如今哈里斯遇到的事就更可疑了。”

听到伊恩的话，弥尔顿沉思了片刻，而后说：“这么说来，在迈锡尼的迷局里，神也是人布下的棋局的一部分。”

“是啊，”伊恩的话音里染上几分疲惫，“不过神将人类视作祭品，那么有人利用神的威名，也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在来到迈锡尼之前，他大概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从自己口中说出这句话。不过，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倒比想象中更为轻易地接受了现实。

摇摇晃晃的矿车不久便将他们载到了被堵上的坑道前。伊恩先一步从矿车上下来，走到被一层泥沙状的填埋物充填的墙壁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应该是黏土和粉煤灰聚合物，大概是在矿上就地取的材。”从后面赶上来的弥尔顿看了一眼便说。

他将手提箱里的设备放在地上，屈起食指敲了敲那堵墙，低头摆弄起设备，自言自语般说道：“质地还很软，应该不难打通……”

随着他手上的设备射出一道粒子光束，眼前脆弱的土墙直接被切割开来，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土石纷落的噪音平息之后，伊恩透过墙上新添的洞口往后面幽深的隧洞看了一眼，问：“这条通道能支撑多久？”

“随时有可能崩塌。”

听到这话，伊恩看向低头收拾起设备的弥尔顿，两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不过没关系，”弥尔顿接着说，“就算塌陷了，我们靠这个也能逃出来，只是动静可能会有点大罢了。”

“那我们就只能祈祷今夜巡逻的工人暂时患上听力障碍了。”伊恩不经意说了一句，接着便往深处走去。

按照哈里斯口述的路线，两人没过多久就来到了矿车轨道的尽头。弥尔顿低头仔细打量一番地面上戛然而止的金属轨道，不规则的断面像是被利刃斩断后风化的结果。

“这里像是被人挖断的。”他说。

伊恩跟着他低下头，问道：“你是说，这里并非原本的轨道终点？”

“应该是的。”弥尔顿抬起头，确信地看向伊恩。

伊恩闻言举头环视周围，从铁轨断裂的位置开始，四周便是哈里斯所说的半球形空间。顺着他们所带的移动光源射出的光束，他能看到不远处延伸出的深层空间。

“这么说，或许是有人刻意挖通了矿井和另一重世界的入口。”他盯着上方光滑的弧形平面看了几秒，试图从中找到人工雕凿的痕迹。

“如果是这样，”弥尔顿皱起眉头，“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是啊，隐藏在暗中的这些人，究竟想要借赛克洛普斯的威名做什么呢？”伊恩喃喃说道，“或许深处会有他们留下的线索。”

他们面前连续的半球形构成了一长串匀质空间，动辄十多米的层高压抑着在其中行走的两人，让人轻易地失去空间尺度与方向感。

伊恩细听着脚下踩过的碎石发出声响，缓慢前移。他的视线从周围几乎没有变化的石壁上掠过，然后在这种寂静中，他听到一阵声响。

那声音来自地下，微弱而渺远，似乎是某种远古的召唤，像是年迈的祭祀用粗糙的双手击打着鼓面。

伊恩的心跳一滞，想到哈里斯所说的声响，他的脚步停在原地。

感受到伊恩的异样，前方提着灯的弥尔顿回过头，关切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他没有听到那动静，伊恩意识到。他的心脏顿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随后，他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弥尔顿似乎还有些不解，但他没有继续询问下去。两人继续往前，而回荡在伊恩脑海中的声响，也越来越清晰了。

“我们救不了自己。”他脑海中回响起斯科特医生的话，又接连浮现出他曾经构想过的艾莉森的死状以及医生胸前搏动的眼球。

难道他的旅程也将停滞于此了吗？在一切仅仅是刚刚开始的时候？伊恩沉默地跟在弥尔顿身后，不知道在他耳边的闷响化为哈里斯所说的低语之前，他还有什么能做的。

至少，现在的他还没有像斯威特那样被那声响所迷惑，至少，他身边还有弥尔顿，无论如何他都会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那一刻，伊恩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像弥尔顿那样，对这个同道者坦白自己的人生境遇。

而就在伊恩细嚼着自己复杂的心情时，前方的弥尔顿突然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们已经离矿井轨道越来越远，哈里斯所说的火光已经在视线中露出踪迹，可他们依旧没能找到守门者的痕迹。

伊恩一开始以为有独眼生物出现在了他们道路上，他正要绕过弥尔顿的身形，看看前方出现了什么，便听到弥尔顿有些惊讶的话语。

“这里，这是条岔路。”他说。

弥尔顿将提灯的光对准了两人身侧的一道阴影，这下伊恩看清了，在半球形空间的一侧，有一条暗藏的拱形通道。

“哈里斯没有提起过这条路，”看着那道隐入黑暗中的幽深拱道，伊恩说，“或许是那时他太紧张了，没能注意到，毕竟他们没有随身带上提灯。”

弥尔顿向前走了两步，靠近拱道入口。与他们所处的挖凿出的半球形空洞不同，这条通道看上去是由砖砌成的，入口处还带着混凝土饰脚。比起供奉给原始神灵的献祭场所，更像是为人准备的通道。

这条通道之后，或许就隐藏着布下这一迷局的人的线索。两人脑海中同时闪过这一念头，伊恩被低频鸣响不断干扰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对着弥尔顿明亮的双眼，伊恩说：“我们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