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冷峻的目光在伊恩身上扫过，烟卷在他指间缓慢燃烧。

“她的身体开始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他说，“我一直在她旁边守着，给她基本的治疗，但她的病症一直没有减轻。到了七八个小时之后，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我正打算给她再来一支针剂，医疗检测仪却开始发出嗡鸣。”

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回想当时的场景。

“仪器显示，她之前受伤的位置在重新生长，”医生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眸仿佛在凝视远方，“折断的骨头、断裂的组织，全都在短时间内复原如初。而且，还在继续生长……这不符合质量守恒定律。”

即便事情已经过了十年，斯科特讲到这里时依旧露出几分慌乱，他将手里的烟卷捻灭在桌上。

“她的肢体在继续伸长，即便忽略仪器的警报，我也能看清她被撑开的皮肤和血管。我是个不信宗教的人，可那时候，在圣坛如同黄昏时刻的光线下，我看着那个生命垂危的女人，她的肢体伸展到畸形的状态，来自一颗濒死心脏的血液被迫送入新生的位置……我无法不相信，这一切正来自她口中的神灵。我害怕极了，可那时我感受到的不只是恐惧……”

“还有什么？”伊恩追问道，“你还意识到什么？”

“邪恶，恶意，或是随你怎么说……”斯科特小声念叨着，“一开始我不知道藏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它是想要杀戮，还是要蛊惑我……但随着时间流逝，我意识到这两者都不是祂的本意。藏在那里的那个东西，祂，祂从未觉得这是伤害……对你们的神灵来说，这是一种赐福。”

在医生说出这段话后，两人间安静了几秒，连空气中的微粒都停止了运动。

伊恩先打破了沉默：“那么艾莉森教士，最后是怎么死去的？”

“在她的肢体继续生长的同时，医疗检测仪发现她的额骨在向两侧打开，我从未在任何医疗记录中见过这种情况。我不知所措，只好继续观察下去。然后，就在她额骨断裂的地方，在她的额头中央，快速增生出一块组织……”

伊恩想起哈里斯对他描述的独眼巨人，问道：“是不是一块像肉瘤一样的增生物？”

“从外观上看起来，是这样。我眼睁睁看着她额头上冒出那么一块东西……那时我安慰自己，这世上没有神灵，也没有魔鬼。一切看上去不合理的事情一定有其内在逻辑。于是，我做出了一个让我后悔一生的决定。”

斯科特又一次停顿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才有勇气继续开口。

他说：“我把她额头上的增生物切了下来。”

他的视线依旧盯着前方，却早已失去焦距：“她的伤口就像她骨折的腿一样迅速愈合，随后……因为她的心脏承受不住肢体的畸变，按理说早就应该支撑不住了，艾莉森微弱的生命体征很快就消失了。”

“而我，作为一个医生，”斯科特拢了一把自己头顶稀疏的灰发，“当一个生命在我眼前逝去时，我的全部注意力却被刚刚被我切下来的那块东西吸引了……我说不出是为什么，但那东西就像是有生命一样……”

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用手术刀把那玩意儿肉色的表皮剥开，然后，在它的‘皮肤’之下，我看到了一只眼睛，一只浑圆怒睁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讲到这儿，斯科特的手死死抓住了粗糙的木质桌板：“我吓得当场跌坐在地上，想要不顾一切地逃跑。就是在那时，我屈服了，我向教会发送了通信，向他们求助。教会的负责人和医疗官很快来到了教堂，我没有向他们提起威兰德的事，不过令我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问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照常处理了艾莉森的尸体，要求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在教堂看到的事。”

“那么你切下的那颗眼睛呢？教会将它带走了吗？”

斯科特因年迈而有些浑浊的双眼看向伊恩，在后者不自然的退缩中，医生解开领口的扣子，拉开衣领。

然后年轻的教士看到，在他胸口深褐色的皮肤上，长着一个突出的球状肉瘤，泛着令人恶心的肉红色。

“他们没能找到那颗眼睛，”医生说道，“艾莉森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因此她的死亡就像是普通的猝死。这些年来，只有我知道，罪恶如何在人的躯体上扎根……”

他将衣领重新拉回来，继续说：“十年来，我一直背负着这东西，我没有见过它睁开眼睛，但我能察觉到，他不断从我身上吸收养料。我知道它迟早会成熟，会像终结艾莉森那样结束我的生命。我救不了我自己，我们也救不了斯威特。”

“所以，请回吧，伊恩教士。如果你珍惜生命的话，就不应当继续前进下去了。”医生带着决绝的语气说道。

伊恩并没有直面他的问题，而是说：“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不过，我来到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要问。”

“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医生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伊恩将他找到的独眼生物化石模型投影在两人间的桌上，“我想问您，是否能通过这个模型，判断这是什么生物？”

斯科特的眼睛只是从眼前的显像上略微扫过，便开口说：“这是领主的科考队给出的模型吧？”

见医生一眼就认出了这套模型，伊恩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承认道：“正是。”

“你想问我这是否真是传言中的独眼生物吧，”斯科特又看了一眼在桌上旋转的影像，“这套图像看上去额骨分开，与传言中的生物类似。但事实上，我们并不能仅通过化石就确定真实的生物是什么模样。”

“你是说，这并非真正的独眼生物？”

“看起来，倒更像是卡俄斯原生的一种哺乳动物，不过，我并非专业人士，不能妄下结论。”斯科特给自己留下些许余地。

“我明白了，”伊恩从桌前站起身，“关于您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

斯科特沉默着看着教士转身离去，知道他一意孤行，没有再重复他的那句忠告。

在回到教堂的一路上，伊恩的内心被各种错杂的想法充斥着。理智告诉他，现在知晓了艾莉森死亡的真相，应当重新梳理线索，观览全局。可斯科特胸前的那颗丑陋的异物却一直浮现在他眼前。

恶意，他说他感受到了恶意。

伊恩闭上眼，压制住自己心里翻涌而上的复杂情绪。

他早就对教廷宣称的教义有所怀疑，不过多年来所受的神学教育依旧限制着他的思维，而这两日他所接触到的事实，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想起昨夜弥尔顿讲述的在锡安部落的所见所闻，心中的不安越发深重。

散落在宇宙中的，多年来被人称为神灵的力量，其本质竟真是如此蛮荒而原始吗？如果黑夜女神与独眼巨人的传说为真，那么与之同源的曙光女神又如何能通晓人性，给予他们以文明之光？

光明教的信仰究竟从何而来，所谓神灵的真相又是什么？

伊恩觉得他自幼构筑的理性世界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崩塌，他的心中一时间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迷幻的本能在如火般烈烈燃烧。

而比那更让他动摇的，是伊恩开始怀疑，他的探寻之旅究竟如他年少时所构想的，是对全银河系受制于宗教伦理的普通人的救赎，亦或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执迷不悟。

而在此时，他的耳边似乎回荡起昨日哈里斯对他说过的话。

我不从属于你，更不会献祭于你。

在圣域长大的伊恩无法用言语表达这句话在当时给他带来的振聋发聩的震撼。他在心中想象出一片哈里斯所说的旷野，在昏暗的天幕下，在与天齐高，笼盖四野的巨人的阴影下，渺小的人类与拥有神力的巨人对峙，拒绝成为祭品。

这画面给他带来的触动不亚于童年时，他在祭坛旁听到真言书中，预言者伊森与曙光女神安娜的对话。

他随即想起昨夜的弥尔顿，想起半个标准时前对他敞开胸膛的斯科特，想起他们面孔中相似的平静与坦然。伊恩突然意识到，人类在神灵面前，除了顶礼膜拜，领受恩典，还可以有不同的生存方式。

或许，他所寻求的希望之光并不在于宗教本身，而在于人，在于散布在这个星系每个角落的普通人，在于用一代代的血肉之躯开疆拓土，扎根于不毛之地的人们。

他们乘着希望而来，然后，会带着希望死去。这种力量胜过一切宗教与神灵的赐福。

想到这里，伊恩似乎明白了自己诞生于这个时刻，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他用手揩掉自己额上的一片冷汗，走进一家闪着暖色光线的小餐馆。

店主亦来自附近的矿工家庭，她热情地招待了鲜少到来的圣徒。刚煎好的小牛排鲜嫩多汁，伊恩摄取了足够的热量，觉得他又重拾了原本的热情。

他和店主道过谢，用他的寰宇卡付了账单和小费，然后走进迈锡尼黄昏的黯淡光线中，去赴他和弥尔顿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