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办公厅出口处出现的黑影转瞬间便从走廊的另一侧闪过。弥尔顿在门口只看到了他消失的大概方向，两人借着提灯的光，疾步朝走廊尽头奔去。

这么做的风险其实很大，伊恩在奔跑的过程中想到。那个人影很有可能只是个引他们步入陷阱的诱饵，毕竟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哪一个人独自完成的。他们一定有一个组织……

可一旦行动起来，他们就不能再停下，此时止步只怕会面临更大的危险。伊恩只好在心里希望他们没有走入陌路。

而这一次，他们大约是得到了女神的垂青。他们跟着那人的脚步声一直追到走廊拐角后的隔离门外，这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地下轨道。轨道上的车厢在他们到来之际便已消失在了隧道尽头。

弥尔顿喘了口气，随后说：“他坐着那个走了。我们这下惊动了这些人，不会引来报复吧？”

伊恩盯着轨道的消失点，说道：“我们还不知道这群人的目的是什么。但到目前为止，他们只借着赛克洛普斯的威名行事，如果他们还想继续隐藏，应该不会对我们下手。”

弥尔顿点点头：“但愿如此。”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轨道，这条轨道同样由白色的高密度聚合物筑成，与他们来时的矿井迥然不同。

“看上去，这条隧道也是华莱士公司留下的。”他说。

“那这条轨道连通的，应该就是威尔克斯，看来他们正藏匿在华莱士公司的总部。”

伊恩用手抚过自己手腕上附着的光脑，随后说：“我们这一行的收获已经足够，还是在闹出更大的动静之前，先回到矿井中吧。”

听了他的话，弥尔顿点点头，率先转过身，开始往回走。

回到矿井的一路上一片静寂，两人再没有遇到刚刚情况。而越靠近与矿井连接的通道，伊恩脑海中刚刚停歇了片刻的声响便越发鲜明。

那声音一阵一阵敲打着他的鼓膜。伊恩在弥尔顿之前走出拱形通道，自球状洞穴深处传来的火光在石壁上明灭不定。伊恩仿佛已经在那团漆黑中看到了摇曳的火焰。

地下传来的声音更加爆裂，似乎要冲破他的耳膜，刺入他的胸腔。

赛克洛普斯，祂在不安，祂在愤怒。

伊恩不受控制地转向更深处的半球状空间，双脚逐渐向声音的来向挪移。

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要去向何方？伊恩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混沌，他疲惫地想要冲破这团迷雾，可却没人为他指明方向。他只能继续随波逐流地前进，直到……

“教士！”

弥尔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伊恩下意识地转过头。提灯投射出的一道冷光骤然刺入他眼睛里，伊恩眯起眼睛，感觉到有一盆冰水从头淋下，浇得他清醒过来。

转眼间，弥尔顿便在一片光芒中来到了他身前。

“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说。

伊恩如梦初醒，而弥尔顿就像从没发现他的异常。他看了眼后者那双清明的眼睛，又望了望前头摇动的火光，又一次回想起哈里斯的话。

他转头对弥尔顿说：“是啊，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按照原路返回，好在他们打通的入口勉强坚持到了他们出来。弥尔顿匆忙将那堵墙重新填埋起来。修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不过这里位于矿井边缘，伊恩估想没人会在意这点变化。

他们避开矿井外的巡逻车，借着黎明前最后的晦暗时刻钻入了丛林里。

来到丛林幽深处，弥尔顿蹲下身将他一路拖着的设备整理好，边调整着呼吸边对伊恩说：“教士，我们就在此分别吧。明天晚上我会过来把矿区的电路修好，免得拖了太久让人起疑。到时候我们再见。”

伊恩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他目送弥尔顿从树林另一侧离开，自己开始往教堂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上的艰辛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了种种污迹，他得在清晨到来前回到阁楼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急匆匆换上一身圣袍，此时天边已经显露出了晨曦微光，闪烁到最后的星光在渐亮的天色中黯淡下去。伊恩还未来得及清理掉自己头发上沾染的污迹，便听到楼下传来了动静。

刚结束了一场冒险的圣徒尚心有余悸，一听到楼下传来的脚步声和低语，便慌忙推开门，走到楼梯上向下探看。

在一楼的礼拜堂里交谈的是赵博士和他的一位助手。博士将头上的防护罩掀了起来，伊恩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医生的面孔。他带着窄小的圆框眼镜，看上去和弗洛伦斯教士差不多苍白，黑色短发被防护罩里闷出的汗水黏在额前和两鬓。

伊恩开始怀疑，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是不是迈锡尼分教会的特产。

赵博士似乎没想到伊恩会这么早下楼来，他看着对方一步步走下楼来，有些尴尬地拧起眉头，刻意与他错开视线。直到伊恩走到他面前，他才不得不开口。

“教士，我得遗憾地告知您，斯威特先生在今天凌晨去世了。”

听到他这句话，伊恩的心猛地一沉。连日来的疲惫似乎在这一秒一齐袭上他身躯，他默默扶住身旁的椅背，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不过赵博士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例行公事地说：“我已经通知了弗洛伦斯教士，她会带人来处理斯威特先生的后事。”

伊恩皱起眉头：“恕我冒昧，关于斯威特先生，还有什么事要处理吗？”

“噢，当然，”赵博士盯着伊恩，仿佛他刚刚说了什么缺乏常识的话，“斯威特先生是因为不明病症死亡的，这种情况下，他的遗体需要被带回教会的医疗机构进行处理。”

伊恩想起那位消失在卷宗中的艾莉森教士。斯威特自发病以来就被主教的爪牙以种种理由和外界隔离开，如今还要将遗体一并带回教会，这究竟是在例行公事还是刻意隐瞒事实，伊恩已经无需再去确认。

他救不了斯威特，但至少，他不能让他在死后仍不享安宁，让他的家人失去最后的寄托。

“可是，您说过斯威特的病症没有传染性，那么就在这里处理应该也无妨吧，”他说，“矿区的逝者一向长眠在教堂后的墓地里，我认为我们不该打破这个传统。”

赵博士皱起眉头，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懂规矩的人。他转向地下室入口，懒得再与伊恩费口舌：“请见谅，教士，我只是按规矩办事，等弗洛伦斯教士来了，您可以单独和她商议。”

伊恩默默垂下眼眸：“好吧，辛苦了，博士。”

赵博士没再理会他，拉起防护罩重又走入了地下室。而伊恩则停在了原地，缓缓挪动到了一旁的座椅上。昨夜支撑了一整夜的双腿现在酸痛不已，而在他躯体里却有某个地方不断传来更为剧烈的痛楚。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脑海中错杂的画面搅成一团混沌。

弗洛伦斯没用多长时间便从教会赶了过来。伊恩刚听到动静转过身去，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先听到了弗洛伦斯铿锵有力的声音。

“伊恩教士，我从赵博士那里听说了您要和我商量的事。”她眼角深刻的皱纹里露出几分冷淡的笑意。

见伊恩要起身走过来，她连忙示意他坐下，自己来到伊恩身旁的位置。她的视线从伊恩沾染上尘土的发丝上扫过，眼角的笑意仿若加深了几许，让伊恩在她的视线里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伊恩拘谨，弗洛伦斯却看起来松弛。两人的身形被穿透教堂长窗的晨辉淹没。

弗洛伦斯目视前方，平淡地说：“您对教区居民如此关切，我实在感动。”

“不过，”她话锋一转，“教会有自己的规矩，之前让斯威特留在矿区隔离已经是破例。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不能再冒更多风险。”

“弗洛伦斯教士，”伊恩开口，“我明白您身居高位，考虑事情远比我要全面得多。但我相信在很多事情上，您的意愿便影响着最后的决策。”

连日劳累带来的疲倦在伊恩心头久散不去，他已经没有余力和弗洛伦斯来回试探。他直截了当地开口：“其实我们都明白，斯威特埋葬在哪里都没关系。但是，对他的家人来说，这却是他的最终归宿。”

他转头看向弗洛伦斯：“教士，我并非要挑战您和教会的权威，这件事可以全权交由您负责，我不会干扰您工作。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让斯威特最后能够留在矿区。”

弗洛伦斯鹰隼般的目光盯着伊恩，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

一连过了几秒，弗洛伦斯终于放下警惕：“这种坚持，有意义吗？”

伊恩沉默不语，他想起前日他去往斯威特家中时莫莉惊慌的神情和斯科特躲闪的视线。事已至此，他所做的补救，或许只能让他心中少一丝负疚。

弗洛伦斯并未期待他的回答，目光直视前方，圣坛上的灯火飘摇不定。

“就按您说的，斯威特先生可以在矿区的墓地下葬。不过，按照规定，无关人员不能接触他的遗体。我会让赵博士他们加紧处理，事不宜迟，最好在今天就能下葬。”

她的语调波澜不惊，伊恩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对弗洛伦斯起身往地下室走去的背影说：“谢谢您，弗洛伦斯教士。”

弗洛伦斯从鼻腔中发出短短一声嗤笑，头也不回地说：“不必向我道谢。我会和赵博士确定好遗体处理需要的时间，烦请您去筹备葬礼的相关事宜。”

在弗洛伦斯离开后，伊恩在长椅上停留了许久，直至太阳被一片乌云遮掩，他沉默着起身，走向住宅区的方向，去传递斯威特的死讯。